张泽洪:梵僧传教与社会记忆——南诏大理国梵僧研究

内容提要:南诏大理国时期梵僧的传教活动,予南诏大理国政治与社会文化以深刻影响。论文从南方丝绸之路文化传播的视野,对南诏大理国观音显化故事中的梵僧,云南地方志及石刻资料所见的梵僧,南诏大理国梵僧传教的社会记忆进行考察分析。认为云南地方史志梵僧行化的记载,是梵僧传教南诏大理国的历史真实。南诏大理国梵僧阿吒力的种种神异事迹,折射反映梵僧的社会影响与民间的集体记忆,来自天竺的梵僧沿南方丝绸之路传教,促成了密宗色彩的阿吒力教的流行,书写了西南边疆中外宗教文化交流史的重要一页。

关键词:南诏大理国;梵僧;阿吒力教;《南诏图传》;南方丝绸之路

原文载于《世界宗教文化》2020年02期,

文章内容有删节。

南诏大理国时期梵僧的传教活动,直接促成了具有族群与地域特色的阿吒力教的形成。菩提巴坡、室利达多、赞陀崛多、菩立陁诃、白胡师、白须师、杨都师、白伽师、禅陀子、萗模师等一批梵僧,活跃于南诏大理国政治舞台,予云南地域社会政治文化以深刻影响。李家瑞从云南文献记载的天竺僧人,现在留存的天竺僧人像,本地天竺僧人的传说,天竺僧人在云南传授阿吒力,天竺僧人在云南宗教上的势力五个方面,讨论了南诏以来的梵僧在云南的活动。本文则拟从南方丝绸之路的视野,对南诏大理国观音显化故事中的梵僧,云南地方志及石刻资料所见的梵僧,南诏大理国梵僧传教的社会记忆作进一步研究。

一、南诏大理国观音显化故事中的梵僧

南诏大理国时期的观音显化故事,凸显南诏立国传说中梵僧授记的作用。撰写于中兴二年(899)的《南诏图传·文字卷》,是观音七化故事的最早文本。云南地方志乘关于观音显化的记载,大致时代愈后而描述愈详。元代成书的古白文《白古通记》载大士化身的故事说:

“观音显圣,南止蒙舍,北止施浪,东止鸡足,西止云龙,皆近沧洱。第一化:唐永徽间,有一老人,美髯,戴赤莲冠,身披袈裟,手持一钵,至蒙舍细农逻家乞食。时农逻与子逻成耕于巍山之下,其妻、其子妇将往饷田,见僧俨然乞食,遂食之。此一化也。”观音七次化身显示出非同寻常的灵异,显圣神话流播的区域,正是南诏大理国的核心地区。所谓南止蒙舍,指蒙舍川,即今巍山,是六诏之蒙舍诏所在。北止施浪,即六诏之施浪诏,地在今洱源县江尾乡青索。东止鸡足,即宾川县的鸡足山。西止云龙,指南诏时的云龙甸,在今云龙县西南澜沧江西岸旧州镇。

元代成书的古白文《白古通记》又为《白古通》,明万历《云南通志》卷十七《大理府怪异》“观音七化”条,即引录《白古通》的记载。有关观音大士化身的传说,云南地方史志有详略不同的记载,均来自南诏时期成书的《铁柱记》。云南地方志观音显化故事的原型,都出自《南诏图传·文字卷》,而文字则多沿袭《白古通记》的叙事。明洪武十四年(1381),傅友德、兰玉、沐英率大军攻陷大理之后,对南诏大理国时期的文献,无论是“在官之典籍”,还是“在野之简编”,都统统收缴,付之一炬,《白古通记》在此后散佚。观音显化故事大致在南诏时期已流传,南诏舜化真中兴二年(899)的《南诏图传·文字卷》引《铁柱记》载观音第三化说:

浔弥脚等再取耕饭家中,送至巍山顶上。再逢梵僧坐于石上,左有朱鬃白马,上出化云,中有侍童,手把铁杖;右有白象,上出化云,中有侍童,手把金镜;并有一青沙牛。浔弥脚等敬心无异,惊喜交并,所将耕饭,再亦施之。梵僧见其敬心坚固,乃云:“恣汝所愿。”浔弥脚等虽申恳愿,未能遣于圣怀。乃授记云:“鸟飞三月之限,树叶如针之峰,弈叶相承,为汝臣属。”

我们知道《南诏图传》依据的文献是《巍山起因》《铁柱记》《西洱河记》及《张氏国史》等。史称南诏蒙氏自细奴罗至舜化真,传十三世,立三百十年。中兴二年(899),南诏国主舜化真下“敕书”,命查找佛教传播南诏的“圣源”,由王奉宗、张顺等编成《南诏图传》,保存了阿吒力梵僧传教的真实历史。清代的《僰古通纪浅述》明确载观音所化梵僧乞食之事,梵僧得施食后点化细奴罗说:“今日得汝家斋多矣,不必再饭。我此一来,为救民除罗刹,请汝为王。”细奴罗惊惧。梵僧乃取刀砍犁耙已,数有十三痕。并告知曰:“自汝至子孙为王一十三代。我乃观音化身,奉天命受记汝也,汝其勉哉!”僧遂去。蒙氏立国得观音大士“自汝至子孙为王一十三代”的授记,“从此,兵强国盛,辟土开疆。此亦阿嵯耶之化也”。云南地方志乘对授记内容还有不同叙事。清康熙《蒙化府志》卷一《蒙氏始末附》载观音大士授记说:“奴逻叩祈福佑。老人因击其耜十三,曰:‘尔子孙富贵,奕叶相承,其数如此。’”此谓梵僧“摩顶蒙氏,以主斯土”。元张道宗《纪古滇说集》记载梵僧乞食于习农乐家,梵僧授记曰:“‘汝夫妇虽主哀牢,勤耕稼穑,后以王兹土者无穷也。’语毕腾空而去,乃知是观音大士也。”《纪古滇说集》文末自署撰于咸淳元年(1265),说明从南诏至大理国时期,观音显化故事在社会上流行较广。

大致南诏大理国时期各种观音显化故事,客观反映梵僧传教南诏社会的影响。相传南诏初期的鹤庆,有西域僧摩伽陀卓锡峰顶山石室中,面壁多年,“复得观音大士两次现漂母身,为之漂衣点化。......南山麓吞江洞口祖师殿,即曩日观音现身黜化处也”。而大理点苍山下阅武场中观音市,始于唐高宗永徽(650—655)年间,观音市会期是农历三月十五日至二十日,“俗传观音大士以是日入大理,后人如其期焚香顶礼,四方闻风,各以货来,至今不改”。南诏观音市的兴盛有如长安灯市,其形成与梵僧传教直接相关。

南诏社会流传的天竺梵僧点化细奴逻的神话,与中原地区神道设教的传说模式大致相同。当时进入南诏的梵僧多自称观音化身,梵僧菩立陁诃就自称阿嵯耶观音。《南诏图传·文字卷》载:“保和二年乙巳岁,有西域和尚菩立陁诃来至我京都,云:‘吾西域莲花部尊阿嵯耶观音,从蕃国中行化至汝大封民国,如今何在?’语讫,经于七日,终于上元莲宇。我大封民国始知阿嵯耶来至此也。”南诏第十二代国主隆舜于乾符四年(878)改国号曰大封民国,自号大封人。明万历《云南通志》卷十七《杂志》载普立陁诃入蒙国传教,将此叙事称为观音第七化。南诏第十代国主昭成王劝丰祐,于唐穆宗长庆四年(824)即位,第二年改年号为“保和”。蒙氏保和二年(825),普立陁诃自称西域莲花部尊阿嵯耶观音,此莲花部为密教胎藏界三部之一,佛教有莲花部对治贪念之说。“阿嵯耶”在梵语中意为“圣”,阿嵯耶观音纤细修长挺直的身躯,高耸精美的头饰,发辫及服饰都与唐宋观音造型不同。

二、云南地方志及石刻资料所见的梵僧

南诏时期的知名梵僧有白伽师、禅陀子、白须师、俱芦称、张子辰、罗逻倚、杨法律、董奖疋、蒙阁陂、李畤富、段道超等。清康熙《蒙化府志》卷二《寺观》载:“伏虎寺,在郡城东,蒙氏旧建,相传西僧俱芦称驱二虎拽木初葺。”南诏大理国核心地区的大理,是梵僧活动频繁之地,留下有名姓的梵僧也较多。清康熙《大理府志》卷二十六载:“白伽师,南诏时尊为国师,时天旱饥馑,师能衣食万众,皆取诸室中而给之,盖神化也。”清康熙《大理府志》卷二十六载:“禅陀子,西域人。随李成眉至大理,成眉欲建寺,命禅陀往西天画祇园精舍图,朝去暮回,以图呈成眉。眉曰:‘还将得灵鹫山图来否?’曰:‘将得来。’眉曰:‘在何许?’禅陀绕成眉一匝而出。”道高德重的李成眉因欲重建大理荡山寺,遂模仿释迦牟尼传法祇园精舍,印度佛教的圣地灵鹫山,请西域梵僧禅陀子画祇园精舍图、灵鹫山图,建成南诏规模宏大的寺院。

清康熙《大理府志》卷二十三载:“白须师里,在羊角山下,天竺僧白须师寓此,故名。”白须师是一位不知名的梵僧,因其白胡须的特征而被称为白须师。明万历《赵州志》卷三《方外志·仙释》载:“白须师,西竺人,居赵州之阳曲村,时多蝇蛙,以咒驱之。”民国《新纂云南通志》卷二百六十《释道传二·大理府》载白须师之神异说:“忽一夜,知母死于西竺,须臾,移母尸至,约众守之,恐为弟赤须师移去云。”赵州羊角山下的白须师里、白须师庙,就因天竺僧白须师寓此而得名,这是梵僧深入南诏乡村社会传教的典型例证。

云南文献所谓“西竺”“西域”“西天”,都指天竺,称从天竺来的梵僧为西竺僧,如云南地方史志称菩提巴坡、白须师、白胡师为天竺僧,称赞陀啒哆为西域僧,称普立陁诃为西域和尚。亦称阿吒力教为西竺密教、西竺秘密教。大姚县城西二里白塔山上的白塔,“唐时为西域僧所造”,即由来南诏的梵僧兴建。清康熙《蒙化府志》卷二《寺观》载:“伏虎寺,在郡城东,蒙氏旧建,相传西僧俱芦称驱二虎拽木初葺。”清乾隆《云南通志》卷十五《祠祀志》更有俱卢称乘虎而去的神异传说。

一些梵僧游走于南诏宫廷传教,得南诏国主信任而被敕封为国师。梵僧赞陀崛多为南诏昭成王劝丰祐国师,其弟子亦受到南诏政权的崇信,知名者有南诏七师。《云南通志》卷十三《寺观·大理府仙释》说:“杨法律、董奖疋、蒙阁陂、李畔富、段道超,五人并能役使鬼神,召制风雨,降龙制水,救灾禳疫,与张子辰、罗逻倚,皆西天竺人,先后为南诏蒙氏礼致,教其国人,号曰七师。”明诸葛元声《滇史》卷五,明天启《滇志》卷十七《方外志》也称南诏七师皆西天竺人。“南诏七师”主要活动于神武王阁罗凤时期,由天竺至南诏传播阿吒力教,先后成为南诏政权的七位灌顶国师,获得了南诏国主赋予的政治权力和社会权力。清康熙《大理府志》对七师的事迹,分别有较为详细的记载。清康熙《大理府志》卷二十六载:

张子辰,南诏七师之一,习天竺持明法。常讽诏行善,勿嗜杀人。诏问子辰有何功德?子辰曰:无腾口说,当为证明。端坐露地,前置一钵,顷之钵中有水晶观音,乘云升空。

尹嵯酋,浪穹力头人,蒙异牟寻时以功行著闻,国中久旱,祷雨辄应,封为护国和尚。诏与吐蕃战,嵯酋建坛,于峩崀峰顶持咒,吐蕃见天兵云屯,遂奔北,南诏大捷。其却吐蕃而归唐者,嵯酋力也。

罗逻倚,蒙劝龙晟时能以神力运转岩石,补点苍山巅,今观其石,如象如牛,堆垛而起宛如人为肰,非神莫能也。

清光绪《浪穹县志略》卷九载南诏七师:“持戒持名,各精其业,游行渠酋间,能以法力使人知畏。”李家瑞认为从姓氏来看,南诏七师不一定是梵僧。但我们认为南诏时期的梵僧有取汉姓的可能。明永乐十八年(1420)《大阿拶哩杨嵩墓志铭》就宣称:“其先有杨珠、杨珠觉二师,本天竺国婆罗门之种族。观音定国之初,先建叶榆,请二师从西来。”南诏时西天竺梵僧白胡师拜周寿海为师,此人应该也是一位取汉姓的梵僧。明万历《云南通志》卷十三《寺观·大理府仙释》载周寿海事曰:“唐龙纪间,南诏大旱三年,人民饥馑,祈雨不应。诏闻西天竺有白胡师者有祈雨法,乃沐浴斋戒,焚疏请之。白胡师应感而至,国人咸悦,设坛请祷。但见阴云密布,欲雨不雨者数日。而白胡师以竹竿刺云,雨滴随竿下。师谓诏曰:‘汝国中必有圣人,汝等不知识耳,盍往求之?’或告南天祠有一人礼拜,诏召之不赴。诏与师同往见之。师一见寿海即下拜。诏怪问之,对曰:‘是吾师也。’”唐昭宗李晔龙纪元年(889),时值南诏第十二代王隆舜嵯耶元年(889)。西天竺梵僧白胡师以祈雨的神异,而巧妙游说在位的南诏王隆舜不复虐民,以法术解除了困扰南诏三年的大旱。

从以上梵僧取名杨珠、杨珠觉、周寿海的例证来看,当时进入云南的梵僧,有可能适应地方习俗而取当地姓氏。南诏七师仅是阿吒力僧知名者,当时还有二十五姓僧人传教之说。《邓川大阿拶哩段公墓志铭》载:“唐贞观己丑年,观音大士自乾竺来,率领段道超、杨法律等二十五姓之僧伦,开化此方,流传密印,译咒翻经,上以阴翊王度,下以福祐人民。迨致南诏奇王之朝,大兴密教。”唐贞观己丑年即贞观三年(629),南诏奇嘉王细奴逻于唐太宗贞观二十三年(649)至唐高宗上元元年(674)在位,此时梵僧传教已取得明显社会效果。

云南地方的石刻资料,留下了梵僧形象的历史印记。剑川狮子关第2号石窟,第10号石窟,都是梵僧观音造像。剑川石宝山沙登箐5号窟有一躯线刻梵僧观音像,剑川石宝山石窟第十六窟为线刻梵僧观音像。李家瑞列举剑川石刻所见的梵僧,指出“剑川石宝山石窟中的天竺僧人像,据我看,这里有四个天竺僧人像,每像各在一处”;“在一县内已经就有天竺僧人像六处,当时在南诏区域内来的人之多,可想而知了”。清咸丰《邓川州志》卷七称:“世传大士昔日灵迹,在榆功同敷奠,故民间皈依尤诚,寺庵遍境内,非仅一二处也”可见大理周边地区,都有梵僧活动的踪迹。

《宋时大理国描工张胜温画梵像》第56号画像,绘一位着圆领华丽僧服的盘坐梵僧,上方文字标明是“赞陀□多和尚”。图像所见的赞陀崛多正身盘坐,是深目、高鼻、络腮胡须的异域人形象。《僰古通纪浅述》载南诏第十一主劝丰祐保和年间(824—839年):“迎西方摩伽陀国僧赞陀崛多为国师。赞陀崛多为瑜珈教主,其师利达多先入僰国,主不识其智,恒慢易之。”赞陀崛多之师“利达多”,即“室利达多”。明代中甸白地村白水台摩崖诗,落款为“嘉靖甲寅长江主人题释哩达多禅定处”。此释哩达多,应为室利达多之异译。

三、南诏大理国梵僧传教的社会记忆

社会记忆、集体记忆是人类学的重要概念,对于南诏大理国梵僧传教具有一定的阐释力。云南地方史志有关梵僧建寺、修炼的生动传说,本质上是南诏梵僧传教的历史回忆。这些有关梵僧传教的或详或略的记载,有助于我们认识梵僧活动的真实历史。正如法国社会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所说:“社会思想本质上必然是一种记忆,它的全部内容仅由集体回忆或记忆构成。”南诏大理国时期梵僧的传教,对云南地域社会政治文化产生深刻影响,民间不乏对一些知名梵僧的社会记忆,且这些记忆在地方志乘中不断推陈出新。元张道宗《纪古滇说集》载南诏第三世威成王诚乐立,筑滇之城塑大灵土主天神圣像,“塑像将成,又有菩提巴坡者,自天竺至,以秘咒丹书神位为种子”。《云南通志》卷十五《祠祀志》载:“大灵庙,在府城内城隍庙东,即土主庙,神为摩诃迦罗。蒙氏城滇时建,其像乃蜀匠罗都道太所造。有天竺僧菩提巴坡,以秘咒丹书纳像中。复以手中菩提念珠一枚,种之庭前成树焉。神屡著灵异,滇人奉为土神,村邑处处奉之。”云南府城大灵庙,“独在官渡者,灵异与府庙同焉”。大灵庙供奉大灵土主天神摩诃迦罗圣像,将阿吒力教天神尊奉为土主,这是阿吒力教传播南诏社会之后,最终与地域族群民间信仰相结合的典型例证。

另一位梵僧赞陀崛多传教南诏,更在南诏民间社会留下丰富传说。清康熙《剑川州志》卷十八《方外》载:“赞陀崛多尊者,唐蒙氏时,自西域摩伽国来。经剑川,遗教民间,悟禅定妙教,曾结庵养道于蒙统东山。”明徐弘祖《徐霞客游记》卷九上《西南游日记十五》载赞陀崛多治理龙珠山水患之传说曰:“土人云昔有神僧倔多尊者,修道东山峰顶,以鹤川一带,俱水汇成海,无所通泄,乃发愿携锡杖念珠下山,意欲通之。路遇一妇人,手持瓢问:‘师何往?’师对以故。妇人曰:‘汝愿虽宏,恐功力犹未。试以此瓢掷水中,瓢还,乃可得,不然须更努力也。’师未信,携瓢弃水中,瓢泛泛而去,已而果不获通。复还峰潜修二十年,以瓢掷水,随掷随回,乃以念珠撒水中,随珠所止,用杖戳之,无不应手通者,适得穴一百零八,随珠数也。今土人感师神力,立寺众穴之上,以报德焉。”

由于南诏大理国时期梵僧传教的成功,其核心地区已有佛教妙香国之美称。妙香国本是佛经中所谓佛法殊胜之地,唐大慈恩寺沙门窥基撰《说无垢称经疏》卷一,就声称“妙香国有九百万菩萨”。明谢肇淛《滇略》卷四《俗略》载:“世传苍洱之间,在天竺为妙香国。观音大士,数居其地。”清陈鼎《滇黔纪游》宣称:“大理府为天竺之妙香国。”明代李元阳论南诏大理国之大势,亦感叹“大理佛教最盛,而僧之拔萃者亦多”。

梵僧在南诏大理国的传教活动,既注重影响社会上层的国主,又注重社会下层的普通民众。一些梵僧被南诏敕封为国师,这是梵僧在社会上层传教成功的标志。而梵僧在社会下层感化民众的艰辛历程,云南地方文献有一些值得注意的记载。明天启《滇志》卷三十一《杂志·灵异》“观音伏罗刹”条载:

邃古之初,苍洱旧为泽国,水居陆之半,邪龙据之,是名罗刹,好啖人目晴。有张敬者为巫祝,罗刹凭之。一日,老僧自西方来敬家,托言欲求片地藏修。居数日,敬见其德容,以告罗刹。罗刹乃见老僧,问所欲。僧身披袈裟,手牵一犬,指曰:“他无所求,但欲吾袈裟一展,犬一跳之地。”罗刹诺。僧曰:“既承许诺,合立符劵。”罗刹又诺。遂就洱水岸地,画劵石间。于是,僧展袈裟,纵犬一跳,已尽罗刹之地。罗刹失措,欲背盟,僧以神力制之,不敢背,但问:“何以处我?”僧曰:“别有殊胜之居。”因于苍山上阳溪,化金屋宝所一区。罗刹喜过望,尽移其属入焉,而山遂闭。

相传此老僧即观音大士化身,后世大理上阳溪谷口有罗刹封石,“世传观音大士闭罗刹于此,因建寺基”。在印度神话和印度宗教体系中,罗刹是一种食人肉的恶鬼,最早见于《梨俱吠陀》的记载,唐释慧琳《一切经音义》卷二十五说:“罗刹,此云恶鬼也。食人血肉,或飞空,或地行,捷疾可畏也。”而在地方传说中,罗刹与原始宗教巫祝可谓是同义语。明天启《滇志》记录的这个观音伏罗刹的故事,在代表佛教观点的《白国因由》中有详细的文学描述。清寂裕《白国因由》之《观音化身显示罗刹第贰》载:“张敬见观音温柔慈善,甚敬爱之。旬日之后,进言于罗刹曰:‘我家来一梵僧,自西天来,容貌端好,语言殊妙,真为可敬。今欲他往,我再三留之。’罗刹闻而欢悦,即令张敬引来相会。一见梵僧,心生敬爱。”我们在《南诏图传》所见奇王妇供养梵僧、迎请梵僧的图像,就是梵僧在南诏社会传教的图像记录,是梵僧在社会上层传教成功的真实反映。清寂裕《白国因由》之《观音引罗刹入石舍第陆》说:“罗刹见梵僧将袈裟一铺,尽将大理境内遍覆;白犬跳步,自西山到东山,上关到下关。罗刹父子怆惶失色,乃曰:‘了了,我国土人民悉为梵僧有矣。’”大理圣元寺住持寂裕于清康熙四十五年(1706年)撰写的《白国因由》,将《南诏图传·文字卷》的观音七化,敷衍成观音十八化故事,本质上仍属于密教神话的社会叙事,但一定程度上折射反映出阿吒力教传播南诏的历史真实。清咸丰《邓川州志》卷四,虽然承认妙香国为神僧灵迹之地,阿吒力教发展兴盛,但亦感叹“疾病医药外,多惑于巫;邱墟丛莽间,累累跪祷,半淫祀也。盖爨僰遗俗,未能悉化云”。爨僰系族群的原始宗教信仰根深蒂固,可见南诏社会多元宗教并存的格局由来已久。

南诏大理国的观音显化故事,宣扬观音定国的神话主题,可谓是南诏梵僧传教的社会记忆。《南诏图传·文字卷》的观音七化故事具有深远影响,这种地域特色的观音神话的唤起、重构、固化和撰写,以致明代以后的云南地方史志有更为生动的观音七化叙事。明天启《滇志》卷三十一《杂志·灵异》“观音七化”条载:

南诏蒙逻晟时,有一僧手持锡杖钵盂,牵一白犬乞食。开南郡穷石村素为盗,善杀人,僧犬为其盗食。僧曰:“汝村盗吾犬,暗中为盗,人无不知。”村众反骂僧为诬。僧乃呼犬,犬遂嗥于数十男子腹中。相顾神失,耻僧辱己,反谓之妖,执僧杀之,解其肢体。须臾复生,僧谓众曰:“人不可杀,死必有生,终为雠对。”众恐其报复,仍执而腰斩之。须臾复生,谓众如前。众执而杀之,火焚其骨为灰,盛以截竹,弃之江心。须臾,僧裂竹而出,形体复完。圣僧见此方人根品下劣,执柳瓶,着屧履,向山而去。村主王乐等走马追之不及,弯弓射之,箭落皆变莲花,始稽首伏罪,村众自是弃刀折弓,各务农业。

云南地方志中所见南诏梵僧的形象,大致都是美髯,深目长鼻,头戴赤莲冠,身披袈裟,手持钵盂或柳瓶,或手持杖钵,手牵一犬。剑川石宝山狮子关和石钟寺第二窟,有“深目长鼻、披毡携狗”的波斯国人像,洱源县东山石岩头村南的悬岩峭壁上有感应寺,俗称观音寺,佛龛中央供奉一尊木雕老人像,深目长鼻,身披袈裟,手持拐杖,穿耳跣足,旁有一只白犬,村民称之为观音。清光绪《浪穹县志略》卷六《祠祀志·寺观》载观音寺:“相传观音大士曾现身于此,祈祷辄应。”

在云南地方史志文献中,白犬是伴随观音大士的灵物。《南诏图传·图像卷》第4段,画面是梵僧手牵白犬,持杖托钵而行的图像。而《南诏图传·文字卷》观音第四化的文字介绍说:“兴宗王蒙逻盛时,有一梵僧,来自南开郡西澜沧江外兽赕穷石村中,牵一白犬,手持锡杖、钵盂,经于三夜。”《白国因由》之《观音以神通化二苍人第拾伍》载观音第十五化故事更为生动,着力渲染观音感化村人向善的神异,王乐与崆石村众村人“欲射之,观音又呼犬二三声,犬在众腹中吠。众视之,则犬随观音走矣。众腹皆痛,有伏于地者,有叫唤不止者,众忙作礼跪拜曰:‘望长者恕我等无知冒犯,从今不敢妄为了。’观音遂与众回至上仓,将刀枪棍棒丢在上仓池中,彼时皆成莲花瑞草”。剑川县石宝山狮子关梵僧手牵白犬的石刻图像,就是后人对阿吒力教梵僧形象社会记忆的重构。

云南地方史志多有圣僧行化的记载,大致梵僧在南诏大理国的传教,促成了密宗色彩的阿吒力教之流行,天竺梵僧在云南地方社会也享有较高声誉。正如明谢肇淛《滇略》卷四“俗略”载:“叶榆以西,接壤竺国。故自唐宋以来,崇奉释教,日甚一日。......时有饮酒食肉之僧,自夷来者,托言天竺,则民家崇奉若神,出妻女以侍之,惟恐其不住也。”

南诏大理国时期的梵僧自称是观音化身,其掌握密教特异的法术而有传教之利。南诏第一代国主奇王细奴逻时期,就因得观音授记而大兴密教,由此吸引梵僧大量进入南诏。开凿于南诏大理国时期的剑川石宝山石窟,镌刻“螺髻短须,披罽拄杖”的波斯国人像,就是梵僧传教的历史记录。《白古通》载释迦在洱海证如来位,灵鹫山说法华经。清雍正《宾川州志》卷十二宣称:“叶榆河,即恒河;此点苍山,即灵鹫山。”南诏有天竺妙香国之誉,就是天竺梵僧积功累仁之行的结果。总之,经过云南地方文献生动的叙事记录,梵僧传教南诏社会的历史已深入人心,以致元明清云南地方文士接受并传递此社会记忆,经过文士们精心的历史重构和撰写,他们笔下生动的梵僧宗教叙事成为记录南诏梵僧活动的集体无意识。

在唐宋时期中原地区同样有梵僧的活动,与中原地区梵僧传教不同的是,南诏大理国时期梵僧的活动,直接影响南诏大理国的政治,并对云南地域社会文化产生重要影响。南诏“南抚交,北距蜀,西天竺,东黔阳”,确乎有连接西天竺的地理之便,利于梵僧沿南方丝绸之路的传教。云南各地留下众多梵僧修行的圣迹,可谓是南诏阿吒力教传播的社会记忆。史称梵僧常游说南诏国主尊唐,或开导群蛮履行输赋祝的义务。梵僧大兴治病救人、兴修水利之事,因此也在社会上赢得信众,更留下梵僧神异事迹的集体记忆。云南地方史志不同文本的观音七化故事,就是梵僧在南诏传道历程社会记忆的结果。梵僧在南诏大理国时期的传教取得成功,以致元明时期云南社会还有精通梵经的阿吒力高僧,大理地区更有传承四十多代的阿吒力世家,这都是中原地区梵僧所不能比拟的。来自天竺的梵僧对南诏大理国社会政治产生深远影响,梵僧阿吒力书写了中外宗教文化交流史上的重要一页。

作者简介:张泽洪,四川大学道教与宗教文化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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