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联选萃：修身（三编四）
这是“修身”主题的第三编，这一讲是第四讲。
先看徐郙fǔ（1838-1907）状元一副：
温恭为基孝友为德，礼乐是悦诗书是敦。
上联所讲的“温恭”与“孝友”，可以看作是修身的内在要求，是为人的前提，是处事的起点；下联所讲的“礼乐”与“诗书”，可以看作是修身的外在工具，是纪律的约束，是文化的熏陶。
接着看李鸿章（1823-1901）先生一副：
蹈规履信立德隆礼，根道核艺抱淑守真。
上联“蹈规履信立德隆礼”，说的是——要遵守规矩，恪守信用，树立美德，弘扬礼义。
下联“根道核艺抱淑守真”，说的是——要立足大道，讲求方法，保持温淑，坚守真诚。
下联中，“道”与“艺”是相对的，“道”属于根本层面，“艺”则类似于“术”，属于方法层面；“淑”与“真”也是相对的，“淑”是温和的意思，是有温度的、是可以商量的，而“真”则是真诚的、刚直的，不能妥协，没有讨价还价余地。
下面看成亲王（1752-1823）永瑆xīng一副：
直似贞筠yún温如瑞玉，澡以春雪淡若涧泉。
上联“直似贞筠温如瑞玉”，意思是——其刚直犹如坚贞之修竹，其温润好似福祥之宝玉。
下联“澡以春雪淡若涧泉”，意思是——其洁净似经春雪之洗涤，其清纯正如山涧之泉水。
古人云：卷子之交，淡淡如水。又云：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淡若涧泉”所言，正是此意。
接着看杨泗孙（1823-1889）先生一副：
静可观人虚能修己，贤当述古知足察今。
上联“静可观人虚能修己”，说的是——“静”和“虚”都是观察人事、修炼自己的基本功。这一句用了“互文”的修辞手法，其意为“静”和“虚”都可以“观人”、都可以“修己”，下联也是这样。
这里的“静”，就是要平心静气、不冲动急躁，古人常讲“每临大事有静气”、“非宁静无以致远”，都是这个意思。这里的“虚”，就是放空自己、就是空杯心态、就是不带任何主观的私心杂念，人常说“苟不自满而中止，庶几终身而有成”、“虚心使人进步”，也是这个意思。
下联“贤当述古知足察今”，说的是——“贤”和“知”都是学习历史、了解今天的基本前提。
这里的“贤”，是用来做道德层面判断的，也就是明辨善恶。“知”就是“智”（通假字），是用来做科学层面的判断的，也就是弄清是非。将古今中外的善恶是非弄明白，这也是修身的不懈追求。
下面看王福厂ān（1879-1960）先生一副：
翰落碎金词翾明縠，怀如霁月行埒秋霜。
上联“翰落碎金词翾xuān明縠hú”，意思是——挥毫走笔，恰如洒落片片碎金、熠熠闪烁；缀词成章，正似舞动明艳纱绸、缤纷多姿。
这里的“翾xuān”意为飞扬，“縠hú”本义为轻薄透亮、表面起绉的丝织物，也称绉纱。东坡先生的词句“夜阑风静縠纹平”，就用这个“縠hú”，来形容风静时水面上细微的波纹。
需要注意的是，这一句的释文常被错写为“翰落碎金词翾明榖gǔ”，这个“榖”是落叶乔木，即楮chǔ树（又称构树）。而大家看上面的墨迹，“縠hú”字左侧下部是“丝”，不是“禾”。这个一定要区分开（拍卖会作品释文中这个字常写错，如下图）
下联“怀如霁jì月行埒liè秋霜”，意思是——襟怀坦荡，犹如雨霁之明月；行事磊落，好似秋日之清霜。
这里的“霁jì”，意为雨过（或雪过）天晴。雨过天晴，天空像被洗过，月亮就会显得更加皎洁。用这来比喻人襟怀坦荡，非常合适。这里的“埒liè”，意为同等、相等。我们常说，“秋水文章不染尘”，这里的“秋霜”，也指干干净净、一点微渍细尘都没有，以此比喻人行事磊落，也很恰当。
整体看这一联，上联讲文采翰墨，下联讲襟怀行事，上联讲才艺，下联讲德行。也是一副很不错的书房联。
有人可能会说了，对联要求上联以仄声结尾，这里上联“翰落碎金词翾明縠hú”，最后一个“縠hú”字是二声（阳平），是平声呀？古人写对联咋这么不严谨、不讲究呢？
其实这个“縠”，在古代读音为入声（入声字读起来声音短促，好像刚读出声又要吸回去一样），属于仄声。古人这样写，一点都没错。
再看几个例子，在上联末尾，我们会经常见到“德”、“福”、“出”等字，如“万里春风陶美德，百年事业继新人”、“和顺一门生百福，平安二字胜千金”、“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这些字在古代都读入声，属于仄声字。
接着看何维朴（1844-1925）先生一副：
德重邹枚道隆申穆，量包江海气逸烟霄。
上联“德重邹枚道隆申穆”，意思是——要学习邹枚的品德，要弘扬申穆的大道。这里的“邹枚”，指的是汉代的邹阳与枚乘，这两人在当时以善辩著称；这里的“申穆”不知所指，存疑于此，以俟来者。
下联“量包江海气逸烟霄”，意思是——胸怀宽广，能够包容江海；才识高妙，可以超逸烟霄。
整体来看，上下联有点不协调。与下联的大气磅礴相比，上联不免有点小气——其所尊崇的人物好像都不上档次。常言道“取法乎上，可得其中”，要学就学圣人才好嘛。这里不妨改一下：
德重汤文道隆黄老，量包江海气逸烟霄。
这里“汤文”指商汤与周文王，是儒家立德的崇高典范；“黄老”指黄帝与老子，是道家修道的开山祖师。
下面看高式熊（1921-2019）先生一副：
温不增花寒不改叶，山以虚受水以实流。
上联“温不增花寒不改叶”，意思是——天气暖和了，花儿也不会多开；天气寒冷了，叶子也不会凋敝。这是在比喻，君子的德性恒常不变，坚贞如一。
这一句出自诸葛亮的《论交》，原文如下：
势利之交，难以经远。士之相知，温不增华，寒不改叶，能四时而不衰，历险夷而益固。
下联“山以虚受水以实流”，意思是——山虚了才能接纳风云百象，水实了才能流泽草木万物。这是在比喻，读书时先要放空自己、虚心接受，待这些知识消化吸收、变成自己实实在在的能力后，再去积极输出、服务社会大众。
这一句出自明代学者陈继儒的《小窗幽记》，原文如下：
山以虚而受，水以实而流，读书当做如是观。
接着看徐赓gēng阶（清）先生一副：
动静交修立身乃固，行知并进入圣之基。
上联“动静交修立身乃固”，意思是——既要多读多思，又要活学活用，这样才能真正建立起自己的“三观”（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才能在纷繁复杂的人世间立住根本。
《菜根谭》中有一段说得好：
淡泊之守，须从浓艳场中试来；镇定之操，还向纷纭境上勘过。不然操持未定，应用未圆，恐一临机登坛，而上品禅师又成一下品俗士矣。
下联“行知并进入圣之基”，意思是——既要努力求知，又要积极实践，这样才能循基入门、修圣追贤。
这里上下联意思基本一致，都在讲理论与实践的统一。
下面看钟毓龙（1880-1970）先生一副：
能守琴书是为有子，苟乐道德不忧无徒。
上联“能守琴书是为有子”，意思是——好读书、善弦歌，这样的后代才算我的好后代呀。
古人喜欢讲“书香门第”、“诗礼传家”、“弦歌不辍”、“喜闻子弟读书声”，《三字经》中讲“人遗子，金满赢；我教子，惟一经”，都是在说“读书明理”、“雅乐熏陶”这样家风的可贵。
下联“苟乐道德不忧无徒”，意思是——乐道德、重修持，你要是这样的人，你的朋友肯定不会少。
孔子曾讲：德不孤，必有邻。欧阳修先生在《朋党论》中说得好：
君子……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
这样的朋友，不仅会在同时代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即使异时异代，也能如此。我们读文天祥的《正气歌》，就能感受到先生与古圣先贤的相许相知：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
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
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
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
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
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
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
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
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
这里先后说到了“齐太史”、“晋董狐”、“张良”、“苏武”、“严将军”（严颜）、“嵇侍中”（嵇绍）、“张睢阳”（张巡）、“颜常山”（颜杲卿）、“辽东帽”（管宁）、“出师表”（诸葛亮）、“渡江楫”（祖逖）、“击贼笏”（段秀实）等等，这些古圣先贤的所作所为，皆为道义所激发、奋而不顾其身。文先生一一列举于此，就是在表明要和这些人一样，秉节卫道、慷慨赴死。这正是“苟乐道德不忧无徒”！
接着看翁同龢（1830-1904）状元一副：
俨观俊伟秉节直谅，执德冲邈体道广深。
上联“俨观俊伟秉节直谅”，意思是——端正仪容、凛然不可犯，坚守道德、刚直又诚实。这里的“谅”，古义为“诚实”。
孔子曾讲：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意思是——每天出门时都要注意仪容仪表，就像要会见贵宾一样。如果带领百姓办事，不管大事、小事，都要像出席重大祭祀活动一样，严肃认真、一丝不苟。
下联“执德冲邈体道广深”，意思是——心中有大德，境界才能又远又大；眼中有大道，器识才能又广又深。
下面看吴大澄（1835-1902）先生一副：
抱璞守贞蓄为玉宝，论仁议福完若金城。
上联“抱璞守贞蓄为玉宝”，意思是——保持浑朴，恪守坚贞，这些都是长相厮守的宝贝。
下联“论仁议福完若金城”，意思是——讲求仁德，洞悉福命，这些都是护卫身心的金城。
这里的“论仁”，就是搞清楚“仁”，“仁”需要我做的事，就要义无反顾地去做；这里的“议福”，就是要弄明白“福”，不该享受的“福”，必须敬而远之、不能有一丝眷恋。该做的坚决做好，不该得的坚决不要，这就是修身的“金城”呀。
接着看余绍舜（1882-？）先生一副：
论仁议福保我金玉，达性任情乐其安闲。
上联“论仁议福保我金玉”，前面刚讲过，不说了。
下联“达性任情乐其安闲”，意思是——要好好享受人生，不能委屈自己，怎么高兴怎么来。
整体来看，上联讲严肃，下联讲活泼，也是对立统一。
这一副很适合退了休的老同志——气节嘛还须要长坚守，生活嘛则须要会享受。
最后看曾国藩（1811-1872）先生一副：
修辞立诚所以居业，服田力穑乃亦有秋。
上联“修辞立诚所以居业”，意思是——人是群居动物，要想养家糊口就得和别人打交道，而诚信则是打交道的前提。古人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要不讲信用，那就等于自绝于人民了。
孔子尝言“修辞立其诚”，意思是——说话一定要讲究，但不是讲究说得多漂亮，而是要把自己的意思真实、完整、透彻地表达出来。
“居业”就是你耕田来我织布，就是个人通过自主选择社会分工，来自食其力、来为人民服务。
下联“服田力穑乃亦有秋”，意思是——春天下功夫耕田播种，秋天才会有粮食吃。这里是想说，人要踏踏实实、自立自强，不要偷机取巧、仰面求人。
整体看这一联，下联讲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上联讲诚以待人、分工合作。唯有自立更生，才会为社会创造出劳动成果；唯有分工合作，才会使个人劳动成果的集合更大化，这两点也是相辅相成、不可偏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