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联选萃:治学(二编上)
我们再用两篇来说一说“治学”。这一篇是上篇,主题是“治学方法”。
先看赵之谦(1829-1884)先生一副:
别有狂言谢时望,但开风气不为师。
上联“别有狂言谢时望”,出自清代诗人龚自珍(1792-1841)《已亥杂诗》组诗的第126首。该组诗共315首,已亥为1839年。原诗如下:
不容儿辈妄谈兵,镇物何妨一矫情。
别有狂言谢时望:东山妓即是苍生。
这首诗说的是东晋名士谢安。谢安这个人,潇洒得很,在隐居与做官之间自由切换,游山玩水也不错,位高权重也不赖。他曾主持战局、在淝水之战中打败北方的前秦,使偏安的东晋王朝,又延续了将近40年。
前两句“不容儿辈妄谈兵,镇物何妨一矫情”,意思是说:虽然子侄们在淝水之战中打败了前秦,但我谢安不妨“矫情”一下、故意掩饰自己的兴奋激动,为的就是让他们不要因胜而骄、妄谈兵事呀。
关于此事,《世说新语》中有这样一段:
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
而《晋书·谢安传》中的记载,则把谢安的“矫情”给描绘出来了:
玄等既破坚,有驿书至,安方对客围棋,看书既竟,便摄放床上,了无喜色,棋如故。客问之,徐答云:“小儿辈遂已破贼。”既罢,还内,过户限,心喜甚,不觉屐齿之折,其矫情镇物如此。以总统功,进拜太保。
大家看,在人前是“徐答云:'小儿辈遂已破贼’”,小事一桩,算不得什么;在人后则成了“过户限,心喜甚,不觉屐齿之折”——太高兴了,不免得意忘形了,进门的时候,门槛把木屐的屐齿磕断了,都没觉察到。
“屐齿”是啥样子?可参见下图(有点像女士高跟鞋的后跟)。
大家看,这就是谢安的“镇物何妨一矫情”。
后两句“别有狂言谢时望:东山妓即是苍生”,意思是说:大家都希望我能为国分忧、担当重任,可惜我干不了。我的话可能有点狂,有点不近人情,希望大家不要见怪——我觉得隐居东山,朝夕与美女笙歌、青山绿水相伴,才是真正的生活呀。
龚自珍这一首诗,看似在说谢安,其实是在说自己。原来先生在己亥年辞官归隐途中,遇到了一位沦落风尘的红颜知己,两人卿卿我我、共享了一段快乐时光(《己亥杂诗》中有30多首与此相关)。此等名士风流,和“蓄妓东山”的谢安,也堪有一比。
下联“但开风气不为师”,出自《已亥杂诗》的第104首,原诗如下:
河汾房杜有人疑,名位千秋处士卑。
一事平生无齮yǐ 齕hé,但开风气不为师。
诗人自注“予平生不蓄门弟子”
前两句“河汾房杜有人疑,名位千秋处士卑”,意思是说:房玄龄和杜如晦都是王通的弟子,两人辅佐明主建立唐朝,生前官高爵显,死后名扬千秋。而他们的老师王通呢,却名卑位贱,终老乡野。
后两句“一事平生无齮齕,但开风气不为师”,是在说自己——我自信有一件事不会让人说三道四,那就是:我不好为人师、不收门人弟子,我喜欢干前人没干过的事,给后人踩踩点、探探路。
回头整体看这一联,“别有狂言谢时望:但开风气不为师”,这里的“狂言”指的就不是“东山妓即是苍生”、而成了“但开风气不为师”了。
这一联的大意是:虽然我干不了什么大事,愧对大家的一番期望;虽然我的探索与开拓还很幼稚、很朴素,还不值得传授给后生晚辈。但是,这些探索与开拓,至少在尝试通向未来的新路,即使“此路不通”,也会给后人提供一些启示和参考吧。
在此联的小字款识中,赵之谦写到:戏集龚仪部《己亥杂诗》,书之门壁,聊以解嘲。同治九年春三月,撝(huī)叔识。由此可知,这是先生1870年42岁时的作品,正是其篆书成熟时期。因为是给自家门上贴的,所以使出了看家本领,写得极为精彩。
赵之谦一生痴迷书画篆刻,尝自言“天七人三”,也就是自己天分占70%。与稍早及同时代的大家相比,他认为邓石如是“天四人六”、包世臣是“天三人七”、吴熙载是“天一人九”。可见他自视天分有多高。
有此等自信,先生自会惜时如金,用尽自己所有人力、去开辟上苍赋予的那“七分”天功。要实现这样的愿望,那就收徒不如交友,交友更不如求师了。哪还有精力去指导培养后生晚辈?
纵观先生一生,即一直在师友的刺激下不断精进,终在书、画、篆刻等多个方面,均成为开宗立派的大师。
以书法论,先生为清代碑学披荆斩棘、开山拓径,其开创的魏碑行书,以北碑精悍雄强之血,注入南帖温柔俊秀之躯,古风不坠,新机重启,自辟新境界、新面目,下启康有为、于右任及近代魏碑书风。先生此处自谓“但开风气不为师”以“解嘲”,就真不是自谦,而是大大的自负了。
下图行楷五言联(168×46cm×2),2016西泠春拍成交价人民币425.5万元(含佣金)。这个价格,可以看作是后人对先生贡献的肯定。
说了这么多?那“但开风气不为师”,和治学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看人类发展史,任何一个大学科、小领域的发展,都是由一个个敢开风气的大师、一步步开创出来的。螃蟹和蜘蛛,总得先有人好奇去尝一下吧。
比如被称为“哲学史第一人”的古希腊学者泰勒斯(公元前624-公元前547),他是西方最早探究“万物本原”的人。他的答案是“万物皆源于水”。今天大家看这个,都觉得幼稚可笑。 还有古希腊“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公元前322),他曾认为:“凡运动的事物,必然都有推动者在推着它运动”。今天大家都知道,这个“幼稚”的论断,后来被牛顿推翻了。
大家看,虽然泰勒斯与亚里士多德都错了,但他们的伟大之处,就是提出并思考了这些最基本的、最重要的问题。现代化学就是在上述“本原”的思考上诞生的;现代物理学就是在上述“运动”的思考上诞生的。正是以这些问题为原点,人类一步步开创出光辉灿烂的文明。这,就是“但开风气不为师”呀。
再比如,对飞机发明做出重要贡献的英国人凯利爵士(1773-1857),他经试图模仿鸟的飞行,但在多次失败后,他认识到此路不通。随后他另辟新径,经过大量的滑翔实验,写出了空气动力学名著《论空中航行》。凯利爵士临终前,对于自己毕生积累的空气动力学研究资料,他写下了这样两句话:“给你,查看笔记的朋友!我已去了,愿你在这些涂鸦中寻找出智慧的火种。”150多年后的莱特兄弟,正是在凯利爵士的数据与理论的基础上,实现了人类可控飞行的梦想。这,也是“但开风气不为师”呀。
接着看溥儒(1896-1963)先生一副:
作字当从篆隶始,学赋应自骚雅来。
这一副“作字当从篆隶始,学赋应自骚雅来”,说得很明白——要学写字,须先从篆书、隶书学起;要学作赋,须先从《诗经》、《离骚》学起。强调写字作文要有一个好的起点,要走正道。治学也一样,也得按科学的方法来,一切偷机取巧、走捷径,都要不得。
下面看李瑞清(1867-1920)先生一副:
楚辞兼雅颂,迁史祖春秋。
这一副“楚辞兼雅颂,迁史祖春秋”,和上一副近似,说的是——楚辞继承了《诗经》的写作手法,《史记》延续了《春秋》的治史精神。治学也一样,要想超越前人,先得学习前人。毛主席也说过“要做人民的先生、先做人民的学生”嘛。
接着看萧退闇(1876-1958)先生一副:
史氏三长惟在学,文家七发竟如神。
上联“史氏三长惟在学”,这里的“史氏三长”,指的是唐代史学大家刘知几提出的“史才”、“史学”与“史识”。
下面我们来看看这三点。
“史才”指的是“文笔精妙”(冯友兰先生语,下同),也就是说——能用语言把你想说的话、简练透彻地表达出来。
“史学”指的是“史料精熟”,也就是说——对一件事,既要熟悉文献记载,还要了解考古发现;对于文献记载,不仅要了解当时人的记录与意见,还要知道后世的研究与评论;
“史识”指的是“选材精当”,也就是说——要站得高、看得远、理得清,对历史的是非曲直要有自己的判断,要知道如何选择取舍。
刘知几先生认为,在“史才”、“史学、“史识”这三者中,“史识”最重要。而这一联中,作者却讲“史氏三长惟在学”,也就是说“学”最重要。为什么这么说呢?
这是因为“才”和“识”,有可能出于先天禀赋,也有可能出于后天培养;先天禀赋谁也没法改变,而后天培养呢,则必须通过“学”才能实现。所以说“学”最重要。
下联“文家七发竟如神”,这里的“七发”,指汉代辞赋家枚乘的名篇《七发》。在这篇文章中,吴客通过向生病的楚太子描述音乐、饮食、乘车、游宴、田猎、观涛、方术等七件事,最终奇迹般地治愈了太子的病。作者在这里,是想用“七发”来代表“赋体文章”写作典范。
下面看阮元(1764-1849)先生一副:
履范蹈规秦斤汉甬,探微测奥焦易韩诗。
上联“履范蹈规秦斤汉甬”,这里的“秦斤”即秦朝统一度量衡时、制作的标准衡器。当时中央政府制作了好多个,分发到全国各地,大家都以这个为标准的“一斤”。既然是标准“斤”,其制作当然要严谨,必须采用标准的“范”来铸造,这就是“履范”(“模”和“范”是铸造器物的先决物件,一般是先做一个“模”,然后用这个“模”翻造出一个“范”,随后将液态金属浇筑到“范”中,冷却后就得到了一个和“模”一样的器物)。“汉甬”今天应写作“汉俑”,指陪葬的陶俑,这个也要按照标准来制作。
上图为故宫博物院所藏秦代“标准斤”,重约260克。圆台形,鼻钮,18道瓜棱,棱上刻有秦始皇廿六年(公元前221年)诏书14行,文辞为:“廿六年,皇帝尽并兼天下,诸侯黔首大安,立号为皇帝,及诏丞相状绾,法度量,则不壹,歉疑者皆明壹之。”
由此可见,上联“履范蹈规秦斤汉甬”意思大致是——做“秦斤汉甬”,要按既定的规范来;同样,做学问也要按做学问的规范来,比如严谨的逻辑推理、科学的实验方法等。
再看下联“探微测奥焦易韩诗”,这里的 “焦易”指的是《焦氏易林》,作者据说是西汉的焦延寿。该书对《周易》进行了细致深入的解说,对后世影响很大。
“韩诗”指汉朝人韩婴对《诗经》所做的注释及解说,内容有十卷之多。西汉初期,讲授《诗经》的主要有鲁、齐、韩、毛四家。其中的“韩”就是韩婴。
下联意思大致是——焦、韩两家对《易经》、《诗经》的研究很深入,可以称得上“探微测奥”,也就是“辨其微妙之义,穷其深奥之理”。做其他学问也一样,也需要有这种钻研精神。
整体看这一联,是讲做学问既要严肃认真、循规蹈矩,又要深入探索、显微阐幽。
接着看霍启甲先生一副:
物理精微参自悟,诗情闲淡触皆通。
上联“物理精微参自悟”,说的是——对于万事万物的运行原理,要认真研究、深入分析。
下联“诗情闲淡触皆通”,说的是——对于诗词歌赋的微妙情感,要虚心涵泳、切己体察。
治学当然也一样,既需要客观的研究与分析,也需要主观的感悟与体察。
下面看何绍基(1799-1893)先生一副:
精微之至非形似,质厚为师即妙门。
上联“精微之至非形似”,大意是——表面上看起来很相似、但实质上差异却很大。长相酷似的双胞胎,性格可能迥然不同;善于相马的九方皋,根本不关注马的性别与颜色,只看它是不是千里马,此即“遗其形而得其神”也。东坡先生诗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也是这个意思。
下联“质厚为师即妙门”,大意是——要注重基础知识训练,板凳要坐十年冷,要能下笨功夫,功夫到了,自然就能找见“妙门”、登堂入室。比如爱迪生为了找到做灯丝的最佳材料,前后试验了2000多次,最终找到了金属钨;再比如美国科学家西利教授,为了弄清蜜蜂是如何搬家的,在无人荒岛上一研究就是22年。
有一段话说得好:每一件与众不同的绝世好东西,都是以无比寂寞的勤奋为代价的,要么是血,要么是汗,要么是大把大把的曼妙青春好时光。
接着看包世臣(1775-1855)先生一副:
夙夜强学以待问,疏通知远而不诬。
这一联“夙夜强学以待问,疏通知远而不诬”,意思大致是——要起早贪黑努力学习,不懂就要多问;要把一个个知识点都真正弄明白,不要自以为是、人云亦云。
拿血液循环来说吧。古希腊医学家盖伦(129-199)没有意识到血液是循环的,因此他不认为血液量是有限的。从这个理论基础出发、推导出的放血疗法,不知道夺走了多少人的生命。
后来,英国医学家哈维(1578-1657)仅仅通过逻辑推理,就认定“血液一定是循环的”。其实早在盖伦时代,大家通过动物解刨,已经知道了心脏在给全身供血,也知道心脏跳动的频率。如果血液不循环,人需要喝多少水、才能满足血液的需求啊?
大家看,关于血液这么重要的知识,人们就在盖伦自以为是的阴影中人云亦云,直到哈维1628年发表《心血运动论》,错误认识才开始被撼动。但即使是这样,100多年后的1791年、1799年,音乐家莫扎特、美国前总统华盛顿,仍然先后被放血疗法夺去了生命。
下面看邓石如(1739-1805)先生一副:
庄敬曰强安肆曰偷,好问则裕自用则小。
上联“庄敬曰强安肆曰偷”,大意是——要打起精神、认认真真做事,不要得过且过混日子;
下联“好问则裕自用则小”,大意是——不懂就要问,越问越聪明;老是自以为是,只会变得越来越无知。
接着看郑孝胥(1860-1938)一副:
别说经作史为殊科,萃三才九畴于蓬校。
上联“别说经作史为殊科”,大意是——在做学问上要敢大胆创新,要敢另辟蹊径,得有这个气魄。“殊科”就是和前人不一样、敢言前人所未言。南怀瑾先生著《论语别裁》、《孟子旁通》、《庄子諵哗》等等,题目看起来很谦虚,但其实在“以述为作”、通过“解释”经典来搞自己的理论创新,正是“别说经为殊科”。
对上联理解需要强调的是,这里的“别”与“殊科”,指的是治学中求真求善、于不疑中有疑的态度,而不是故意标新立异、哗众取宠。
下联“萃三才九畴于蓬校”,其中“三才”指天、地、人(《易传·系辞下》)。“九畴”指传说中天帝赐给大禹治理天下的九类大法。据古籍《书·洪范》记载:
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彝伦攸叙。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次三曰农用八政,次四曰协用五纪,次五曰建用皇极,次六曰乂用三德,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徵,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极。”
上文中的九条,就是“九畴”,也就是治理天下的九条基本原则。中国古代有“河图洛书”的传说,“洛书”中记载的,就是这九条。
“蓬校”是啥意思?本人在网上多方搜索,也没找见解释。兹存疑于此,以待来者。
下面看吴筠孙(1861-1917)先生一副:
十年镫火因依久,万里风云际会奇。
上联“十年灯火因依久”,说的是要读万卷书,下联“万里风云际会奇”,说的是要行万里路,既要有理论,又得有实践,这才是治学。
关于“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们来看看清代大学者顾炎武:
凡先生之游,以二马二骡载书自随。所至扼塞,即呼老兵退卒,询其曲折。或与平日所闻不合,则即坊肆中发书而对勘之;或经行平原大野,无足留意,则于鞍上默诵诸经注疏,偶有遗忘,则即坊肆中发书而熟复之。(清人全祖望语)
顾先生的名著《日知录》,洋洋80余万言,堪称清代学术的开山之作。先生在序言中写到:
愚自少读书,有所得,辄记之。其有不合,时复改定。或古人先我而有者,则遂削之。积三十余年,乃成一编。取子夏之言,名曰《日知录》,以正后之君子。
先生这一段话,看似平淡无奇,实则辛苦无比。一则一则的见解,就是这样通过读书、实践、自思、问人,如瞎子摸象一般,昨得一是,今去一非,30多年如一日,一锹一锹铲土、堆出来一座巍巍高山。这是怎样的治学精神!真不愧被曾国藩、梁启超诸先生,推崇为清代学术第一人。
最后看伊秉绶(1754-1815)先生一副:
文章千古事,风雨十年人。
上联“文章千古事”,是说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你的文章是要流传后世的,所以下笔一定要谨慎。
有一则关于欧阳修的记载:
欧阳公晚年尝自窜定平生所为文,用思甚苦。其夫人止之曰:“何自苦如此,当畏先生嗔耶?”公笑曰:“不畏先生嗔,却怕后生笑。”
欧阳公很幽默,严肃话也讲得很俏皮,所以连这一句也流传千古了。
其实有时候,被后人嘲笑还不算严重,最怕的是你胡乱写的、后人给当了真,这就有可能贻害无穷了。
下联“风雨十年人”,不知道伊秉绶先生指的是什么?是说——养成好品德、需要经受世事风雨的考验?还是说——写出好文章、需要经受悲欢愁苦的磨炼?或者是别的什么?亦存疑于此,以待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