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
【日 期】2011.07.18
介子平
杜牧的《清明》脍炙人口,妇孺能诵。传说,某年清明日,苏东坡登云龙山放鹤亭拜见张山人,张山人知苏轼才华横溢,便有意一试,请东坡将该诗变其形而不失其意。东坡脱口而出:“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仅变句读,竟成了一首词。又有人将此断作:“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有断作小品者:“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或“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有人断《早发白帝城》曰:“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或“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断杜甫《绝句》曰:“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断《枫桥夜泊》曰:“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或“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断《题乌江亭》曰:“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断《相思》曰:“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或“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似诗而无韵,似词而无律,似小令而无趣,似文而无境,皆文人游戏而已。此断虽附会能通,却不能畅,将信将疑。此一断,诗意为之亦断,乱停顿,不合拍,情景难融,声韵皆无,似处处藩篱,步步鹿砦,全然没有了洒脱萧散、挺拔瘦劲的高蹈,没有了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随意。长衫改短袄,大梁削细椽,怎么看怎么别扭,还是原装原配好。情文并茂,殊为杰构,而非削足适履、截趾适屦式的句逗牵强。
诗有诗境,词有词理,何时为诗,何又词设,皆从心转,不由断句。纵使诗,也有唐宋之别。唐诗不涉理路,不落言诠,宋诗颇费匠心,唐诗主情致,宋诗重理性。缪钺《诗词散论.宋诗》言:“唐诗以韵胜,故浑雅,而贵蕴藉空灵;宋诗以意胜,故精能,而贵深折透辟。唐诗之美在情辞,故丰腴;宋诗之美在气骨,故瘦劲。”钱钟书《谈艺录》开篇有一段很著名的话称:“唐诗宋诗,亦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态性分之殊。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曰唐曰宋,特举大概而言,为称谓之便。非唐诗必出唐人,宋诗必出宋人也。故唐之少陵、昌黎、香山、东野实唐人之开宋调者,宋之柯山、白石、九僧、四灵则宋人之有唐音者。”钱先生此话意指清楚,唐诗不必出于唐人,即唐人写的未必就是唐诗;宋诗不必出于宋人,即宋人写的也未必就是宋诗。
诗分唐宋,乃风格之殊,非朝代之别,应以审美来划分,各花入各眼。唐诗有下开宋调者,如韩愈、孟郊诗派及杜甫夔州以后诗;宋诗有嗣响唐音者,如宋初的白体与西昆体。唐宋诗孰优孰劣,历来纷争不止,褒贬取舍,因人而异。在高大的唐诗阴影笼罩下,宋诗求新求变,欲求树立,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鲁迅《致杨霁云》云:“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但也有例外,宋人也可作出唐诗。黄庭坚于苏轼《黄州寒食帖》后题跋曰:“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苏轼有唐人的豪迈大象,豁达气势,而晚唐诗人在审美意趣上已然宋人矣。苏轼的词,也唐词,而温庭筠等人的词,乃宋词。
明人王翶跋李建中《土母帖》:“明人论书法:唐人书法,自徐浩来,以入于宋矣,指苏、黄始一大变,而元复唐意。今观李西台书虽在宋人,当去唐为不远。前论谓其有李北海之风,是为知言矣。”诗词之外,书画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