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味潮歌张尕怂

国内的疫情有些反复,这让我们又想起去年疫情严重期间火遍全网的两首歌,《早知道在家待这么久》和《甘肃有个大夫叫霞霞》。歌曲的视频里,一个看不出多大年龄的西北青年,一边弹三弦儿一边纵情高歌。他叫张尕怂,从西北民间小调里汲取灵感的民谣歌手。
前段时间录制我们的《西四五条》播客节目,我和张尕怂老师聊了聊。别看尕怂老师平时唱得那么美那么顺,但他说话从小就带点儿口吃——当然他自己对此毫不介意,甚至有些自豪。
我是2016年认识张尕怂的,在北京一个很小的酒吧,他开了一个观众不多的新专辑首唱会。2018年我又听过他一次现场,两年后就看到他的两首歌在网络上火了。其实对我来说,还是更喜欢他那些与社会现实关联不大且没有大火起来的歌,比如《谈恋爱》《女娃娃》《亲家母》《梁梁上浪来》——词曲配乐和演唱都喜欢。
那天我们聊了近两个小时,以下是部分节选。

“妹妹一句话启发我写出《早知道在家待这么久》”

问:你是刚刚结束了一轮巡演,对吧?
张尕怂:是的,是我今年的巡演。我整个7月其实都在外面,本来8月还有演出,就因为目前疫情比较严重,我们跟场地方商量,8月的巡演就取消了。所以最近我就回老家了,调整一段儿时间,休息一下。
问:我看到你这几天发的,就是来自老家的视频,在白银的靖远县。我看到你跟奶奶一起吃饭,还去吃奶奶种的那个……那个是杏儿还是梨?
张尕怂:那个是梨。
问:为什么看着那么小?
张尕怂:都熟了,但因为我们这里是旱地,水果长出来比较小,但确实都是很甜的。
问:我们都知道这段时间疫情又有一点儿反复,那接下来咱们就说说和疫情有关的这首歌,《早知道在家待这么久》。我听说当时你是因为妹妹的一句话,才有了一些小灵感,才写了这首歌,对吧?
张尕怂:嗯,每年我都是回到老家过年。往年没有疫情的话,我差不多每天就拿个小DV拿个录音笔,到每个地方转着走去采风,跟一些老头儿老太太聊天儿,跟小孩子玩儿。碰见有好玩儿的记下来,回来我就编成歌曲发到网上。这种习惯其实已经有五六年了。但因为疫情去年过年就出不去,只能每天上上网,于是就变成了网络采风。在手机上看看,下午坐在院子里唱唱,一边弹一边唱。好像到了正月初几,过年办的年货不够吃了,我妹妹随口说了一句早知道在家待这么久什么什么的,我一听随便就顺着唱下来了,然后就这么录了下来。
问:那个词肯定是你现写的,曲调是现成的吗?还是你脑子里早就有这个曲调,是采风采来的调子?
张尕怂:我唱的大多数歌曲都是民歌,很多东西都是我近十几年采风学到的。我小时候就唱这些东西,耳濡目染,在心里一直都有。所以当我去采风的时候,基本上属于一个唤醒的状态,这些调子就刻在心里面了,是一种张口就来的感觉。
问:把这首歌的视频放到网上去,你当时有没有想到这个歌能火?在那之前,你是不是已经发过很多类似这种小调的歌了?
张尕怂:对,发过很多,每年都是这样子。一段视频发出去之后,我基本上就不管了,紧接着写下一首。只不过那次因为疫情,大家待在家里都出不去,所有人才都关注这个事情。其实那个视频发完之后,紧接着第二天我又发了别的。
问:《早知道在家待这么久》在微博上只有几百转发的时候,我还评论了你一句,结果没想到你这一条微博很快转到了4万,留言2万多,我那条留言后来也被点了几百个赞。你的微博是不是从来也没有这么热闹过?
张尕怂:嗯,包括在别的短视频平台上也是没有这样热闹过的。
问:你这首歌很大程度上带有苦中作乐的小色彩,随后也是在疫情期间,你又写了另一首饱含深情的歌,就是《甘肃有个大夫叫霞霞》,写的是你当医生的姑姑。前一首歌是想逗乐,这一首是准备打动更多人?
张尕怂:其实也没有。我最近这七八年的创作状态,基本上都是冬天三个月在老家写歌,三个月在外面演出,三个月在采风,还有三个月生活在大理,所以这些年的冬天我写了大量的歌曲。包括在去年疫情期间,我也写了很多。《霞霞》这首歌呢,我姑姑当时去武汉支援已经有五六天,我们家里人天天看着电视,有担心,也有一些骄傲,我就感觉我姑姑挺勇敢的。我那段时间创作欲望很强,很快就写出来这首歌。写完之后我先用吉他录了一个demo发给姑姑,不过她听到这首歌以后,觉得自己也没有做什么,而且当时她还在工作,并没有夸我写得多好什么的,听完就随便回了一个表情,就没有了。
问:在姑姑看来就是这是她的工作,是义不容辞的责任,对吧?
张尕怂:对。她从武汉回来之后,这首歌火了之后有很多演出,她也接受采访。不过她只去了一两次之后就没再参与,害怕影响到工作。
问:并没有因为写她事迹的这首歌火了,就要为自己捞取一些实惠,对吧?
张尕怂:对,而且她自己反而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我从小就有一种幻想”


问:你刚才提到这些曲调,在你们那里流传了很多年,那你小时候注意过这些曲调吗?喜欢吗?
张尕怂:我小时候就跟着大人唱这些歌,也没有别的娱乐活动。我的老家很偏僻,17岁之前我都没怎么离开过那里,因为很远很远,交通也不便利,外面的信息也进不来。当时我的父辈他们去城市打工,回来之后就哼唱在外面听到的一些流行歌曲,其实他们唱的都是错的。隔了很多年我才发现是错的,但印象深刻。他们就在我们庄子那个十字路口站着唱,说是唱流行歌曲,但唱出来都是民谣的感觉。我小时候也不是很喜欢这种小调,但也跟着大人一起唱,就觉得好玩儿。
问:就是说,你小时候其实意识不到这些民间小调儿有多大的魅力和价值。
张尕怂:对的,但我觉得我那时候的状态非常好。你说没有意识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但是你依然在唱,跟着一起玩儿,我觉得这是很宝贵的经历。
问:我们小时候还是能听到很多流行音乐还有摇滚之类的,你是在初中的时候喜欢过一段摇滚,对吗?
张尕怂:聊到这里,其实特别好玩儿。我上初一的时候,我们学校转来了一个学生,他爸是包工头。我记得他拿着磁带和录音机,在我们特别大的那个操场上放音乐,他放的那些歌曲对我的冲击太大太大了,虽然只有短暂的那么几天,对我来说像见了大海一样。
问:还记得他听的是什么歌吗?谁唱的?
张尕怂:是一些用英语唱的歌曲,我现在回忆不起来了。我小时候听着感觉像方言一样,你看我后来还用三弦儿用英语唱我们家乡的小调儿。从那以后,我学习就变得非常好了,跟村子里的孩子也不像以前那么玩儿了。那种感觉,就是你心里想什么,你要做什么一定能够成功,我有这样的信心,心里一下打开了。
问:可不可以说,那会儿好像有一种可以叫梦想的东西出现了?在那之前你没有想过这个事儿,比如可以从村子里走出去,从事音乐这条路。你是什么时候想好要走音乐这条路的?是从大学退学开始对吗?
张尕怂:你刚才说的梦想的概念,我觉得那时候是有的,可以用这样的词儿来诠释。我们那个村庄在原上,在山上,我们生活在山顶。到了晚上,如果天气特别晴朗,是可以看见城市的灯光的。隐隐约约看到白银城市的灯光,我从小就有那种幻想,就是一直这么飞,飞到亮光的地方,看看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后来,我离开了那个村庄去县城上高中,那个时候我就开始找那些音乐。我父辈他们唱的一些旋律,到底是什么歌曲,我就去找。我记得我去那种下载彩铃的地方,我就跟他们哼唱,问他们这是什么歌曲,那些歌曲一直在我心里面。

“采风让我见到民间高手”

问:那你下定决心走音乐这条路,是在哪个阶段?在你多大的时候?
张尕怂:我是觉得找到了一个生活的状态吧,这种生活的状态其中有几个月或者半年的时间是在做音乐,时间差不多就是在这之前的五六年。
问:你下决心走这条路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它可能是比较艰难的?毕竟这种音乐还没有被广泛接受。
张尕怂:你几年前认识我的时候,其实我那时候的生活状态基本上已经定了。那时候已经住大理,三个月时间就扎扎实实在外面演出。我那时候采风特别多,你看我在微博经常发采风的东西。我有三个月时间一直在外面采风,三个月完全生活在大理,过年的时候三个月就回老家搞创作。
问:你当时心里边有没有参照的歌手?毕竟你们西北出了不少民谣歌手。
张尕怂:我觉得我做的一件特别牛×的事情,就是去采风。我碰到了很多民间高手,他们五六岁就开始唱,唱这种东西唱了一辈子。他们那种状态,是一种无我的境界,完全在歌里面,你听进去了,完全把你唱进去了。你都想不到,哇,这么美妙的一段音乐,这么美妙的旋律。全世界这么多人,竟然是从他的嘴里唱出来的,你在别的地方可能听不到。我努力靠近他们那种演唱的状态。
问:我也看到一些视频,你去采访这些老艺人的时候,他们对你这个年轻人是怎么看待的?我们一般人可能想当然地认为,这些人就是民间艺人,他们可能有非常高超的演唱技巧,精通那么多旋律。但是在这样的社会可能没有得到太多利益上的东西。他们怎么看待你?
张尕怂:这个年轻人就是特别投入地去听他们唱,从他们这里采风。我就是一个小孩子,见了我的师兄就去拥抱他们,跟他们一起玩儿音乐。如果是年龄大的,他们和我就是爷爷和孙子的这种状态,没有想音乐以外的东西,他们就是想你喜欢我这个音乐,而且你也可以跟着一起唱。有的人已经70多岁了,他说你唱我的东西,原来还可以这样唱。
问:你非常享受跟这些老艺人呆在一起,你们自由地唱歌这种状态,对吧?
张尕怂:是的。

“我为什么坚持用方言唱歌”

问:我看到你是坚持用方言演唱的,如果不用方言这些曲调就失去了它的味儿了,可以这么说吗?
张尕怂:是的,因为那个方言本身有旋律。其实这个很好理解,我这么说你一下你就明白了。我们从小说话,我们吃的东西什么的,其实是小时候基本已经定了的。你本来是什么样子,你这么表达其实是最舒服最ok的。
问:我们都能听出来,你说话的时候是带一点小口吃的。你从小就有这样一个小特点吗?
张尕怂:我尤其说方言的时候特别特别结巴。
问:哦?说你们的方言反而更显出口吃来?那会影响你小时候的自信吗?
张尕怂:从来没有。
问:一般人都这么说嘛,哪怕是口吃的人,他只要唱起歌来就一点儿问题没有了,你唱起歌来就进入一种自由状态了,对吧?
张尕怂:嗯,其实我这样说话是很舒服的,我是在我的气口、我的节奏之内。我们经常一起拍节目,或者我们的乐队一起演出,他们说话就会不自觉地被我影响。
问:我听着还挺好的。你刚才说到采风的情况,我也看到你经常发一些花儿大会的视频,能不能给我们介绍一下花儿大会的一些情况?它是只是在一个地方举行,还是各个地方都会有?
张尕怂:其实我知道花儿会已经很迟了。我是2013年、2014年才知道的,其实花儿会这种传统已经有几百年了,每年在农历四月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的时候举行。目前大大小小的花儿会,可能就有七八十个。我每年去的松鸣岩花儿会,那几天差不多有几十万成百万的人在那里,他们其实就是附近种地的农民,在那里即兴唱出自己的生活。
问:这些调子就是几百年来口口相传的是吧?也没有版权,你把它记下来用到你的歌里去,也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是吗?
张尕怂:我一直有个观点,这种民间音乐像活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老爷爷,它有自己的发展历程。其实我年龄很小,才30岁,我刚才说的那几个师父七八十岁,他们也是在小的时候听到他们的师父唱,这么一代一代往下唱。

“好的音乐,一两百年后还有人听”

问:与平时我们接触到的流行歌曲相比,你这种音乐确实很不一样。2016年我最早看到你的小型演出,现场也就五六十个人,那个时候是你一个比较难的状态吗?
张尕怂:最难的时候应该是2014年。我2011年开始巡演,2014年进入疲惫期,票房也不好,但生活没问题。2014年我就有点儿气馁,但到2015年就完全打开了一个新的大门,那更多的也是采风带给我的。你看我2015年之后,新专辑里加入了大量的生活采样,我觉得我对生活更加还原,更加回归了。
问:你发现了一个新的道路,可以把生活中很多的点滴写到歌里去。
张尕怂:可以这么理解。比如我奶奶在喊我吃饭,说“狗娃吃饭咧”,这个对我来说也是音乐。村庄的狗叫声和蝉鸣,听到邻居家在吵架,各种声音。还有一个更奇妙的就是,你在庄子里的路上走,闻到一些牛粪的味道,闻到谁家葱花油花的味道,这对我来说也是音乐的一部分。从那时候开始,我的音乐有画面了。
问:你的很多歌里是有一些生活中的原声的,你是有意录了一些生活中的一些场景,把它放到歌儿里去。能不能说只要能采风,你的创作就永远不会枯竭?
张尕怂:我觉得可以这样说。还有一个更深的理解就是,你很专注做一件事情,十几年,二十年,你就懂得这个内核了,你懂得民间音乐根儿上的东西了。
问:你想过没有,你如果去参加《乐队的夏天》会怎么样?
张尕怂:《乐队的夏天》我没想过,我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问:或者这样说,你有没有想过你这种风格有可能会吃亏,因为节目现场可能更需要那种火爆的音乐表演。
张尕怂:其实,我录任何东西都觉得没问题。
问:你的现场我看过几次,能感觉到你如果疯起来其实也非常疯的,能够把现场的气氛调动起来。我再问个问题——前几天是崔健老师也就是老崔60岁的生日,有记者问他有没有想过退休的事儿,他说没有想过,他觉得一个音乐人最幸福的事儿就是唱到最后一刻。你去年也见过老崔,你认同老崔说的话吗?你想没想过几十年之后退休的事儿?
张尕怂:我也没想过。我觉得作为一个音乐人,就是要一个一个地出作品,最好是你自己做出的作品一二十年之后有人听,五六十年之后有人听,甚至一两百年之后还有人听。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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