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欢：那些你看不见的丨八月诗选

苇欢2016年8月诗作

《那些你看不见的》

列车在平原上穿行

云很宽阔

薄薄地搭在

西边的群山上

墨绿色山脊

亮出岩石的骨头

古老的

鱼化石

《在路上》

石堤，不

苍翠的树，不

黄色梯田，不

信号塔，不

购房广告，不

无人的绿地，不，中间

一座细瘦的教堂

是的，银色

十字架，是的

教堂边，一块地，是的，中间

几块缺角墓碑

扎进稀稀稠稠的黄土

是的

《1987》

是父亲走的第二年，我4岁

一天晚上母亲去医院上夜班前

把我锁在家里

夜半我独自醒来

怕得直哭

我使劲摇开门，邻居们的家

没有一丝光线

我小声地给自己打气

一路摸到屋后的公共厕所

那里一片死寂

我不知该往哪走

就停在街灯下一直等

直到母亲出现

她失声唤我的名字，一路把我拽回家

将我放在床上，打我屁股

她哭着说我是她唯一的牵挂

再有下次她就抱着我一起跳河

我抽泣着，被她紧紧搂住

如此幸福

《新鲜》

一座城市的

新鲜

都在它出产的

一杯酒里

《雨后》

一场大雨

老街积水成河

泛着腥臭

我打电话给母亲

让她送双拖鞋

没过多久

一个昏暗的身影

从齐膝深的水中

蹚过来

母亲撂下拖鞋

接过我手中的购物袋

准备从原路返回

转头前叮嘱我

你别蹚了，水太脏，得了脚气犯不着

绕道慢慢走，我先回去做饭……

《老店铺》

像半截烟囱

歪在街边

外墙上的玩具

落满灰尘

女店主

像我的外婆

穿一件金丝绒旗袍

坐在昏暗的光里

对镜

盘起头发

《即景》

一只乌鸡

慢慢踱步

漏下一串

白色珍珠

《面皮摊前》

年轻小伙

手持刮刀

对着墙根

不停撮瓜

《八月》

八月傍晚

一场雨后

百货大楼的广场上

一片绿色

几个老兵穿着整齐的军装

左胸处

金色军功章

晖映手中延展的红色军旗

上面写着：

青岛、威海市参战老兵

地上的广告和锦旗前面

一个反置的旧钢盔里

盛满零钱

我按按手袋

始终没有勇气走过去

我想起死去的爷爷

1946年8月，长沙和平解放

这名笨拙的卫生员

一个骄傲的战士

走后

至死再没回去过

《世界》

我看见

漂亮、精致的女人

像瓷娃娃纤尘不染。

看见其他

丑陋、粗鄙、日渐老去。

她们的脸部、肩膀、小腹、阴道

承载了一百个雄性的重量。

我看见

一个妓女轻轻抚摸

丝袜上的洞，

一个年轻母亲在丈夫身后

拥紧发抖的孩子。

我看见

一些男人

像石块一样坚决。

看见其他

肤色比月光白。

他们穿裙子遮住

长满毛的小腿。

发声前他们取下假牙

放进首饰盒。

他们用口中的黑阴茎

宣布真理。

我看见

世界上一些暗处，

比另一些

更暗。

《芹菜》

我从小到大

和母亲

住过许多地方

不管到哪

她择芹菜的习惯

始终未变

特别是小香芹

她会掐掉叶子，拢在一处

再将菜秆外部粗糙的纤维扯下

留下翡翠般的肉体……

不管到哪

只要我见到母亲择芹菜

我就知道

回家了

《ben》

不是一个名字

它是个汉语拼音

许多中国人把它挂在嘴边

说别人笨，比如

邻居家的笨孩子，2岁了还不会说话

文科生很笨，都不会做数学题

或者

当他们警告孩子别去冒险时

他们会说：别那么笨！得听我们的

或者当他们责怪人时，你会听到

我怎么生了个你这么笨的孩子

幸好，妈妈从没说过我笨

虽然我也是个文科生，数学很差

她常用笨这个词指食物

每年夏天我飞回老家

妈妈都爱逛菜场，从偶尔进城卖菜的农民手里

买回一些笨货，像笨蔬菜，笨鸡蛋，笨鸡和笨鸭

你得吃这些笨菜，她说

都是纯天然的，没有任何

添加剂……

《火车》

雾中高楼

一列火车立起

驶向天空

《七月半》

那晚九点一刻

我从王府井百货出来

穿过熙熙攘攘的十字路口

来到另一边

一个年轻女孩弯下腰

正往燃烧的火圈里

添纸钱

还没看清楚

火圈的开口朝向哪方

我的思想就随着女孩身后吉它声转了弯

那是个站在阴影里的

流浪歌手

用干涩的嗓音弹唱叶芝的"当你老了"

不知我们脚下

有没有乞讨的歌者

不知女孩的家人收到钱后

会不会往锡罐里

丢一块铜板

《一瞥》

母亲别过去的脸

在阴影里

严重下垂的嘴角

即使在睡梦中

也显得阴郁

月光笼罩

她肚皮以下的部分

肚皮已像松散的沙丘

没有看头

但她的双腿

还像饱满的春笋一样光洁

可以再过六十年

收割

《每一次》

和母亲争吵后

我们很久都不理对方

无事可做

我把我们掉落满地的头发

扫在一起

《中秋之前》

母亲重新捡起了口琴

吹起"闪闪红星"

破碎的音符

随着女儿嘴边的月饼渣

一起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