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岫烟:人生实苦,我且随遇而安
她,同黛玉一样寄人篱下,忍受着丫头婆子的牙尖嘴利,却不作黛玉的身世之悲;
她,同探春一样有个品格卑劣的母亲,却没有探春的敏感,对家人毫无怨念;
她,同迎春一样不争不抢,却不似迎春逆来顺受,而是努力成为更好的自己。
她,就是邢岫烟。
一个小门小户的穷姑娘,貌不惊人,资质平常,却在“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女儿国中被赋予了一段不错的姻缘,被清代红学家陈其泰称为红楼书中“第一流人物”。
命运的馈赠从来都有标价,我想邢岫烟最后能有一个好结局,与她随遇而安的心态是离不开的。
童年的缺憾,贫穷不是原罪,缺爱才是。这也是多少成年人需要用一生的努力与成长去治愈的伤口。
幼年的邢岫烟,正处在这种成长的危险当中。
家里贫寒,平日里只能穿着粗衣布服,一到冬天便冻得瑟瑟发抖,好不可怜。而真正让人感到寒冷的,又岂止北风,还有她父母的“女儿分上平常”,以及“酒糟透了的”品行。
原生家庭如此,既无父母疼爱,也无请人授教的可能。在封建社会中,她的未来似乎看不到希望。
所幸,上天不忍。因家中寒素,无钱置地,只能租了蟠香寺里的屋子住。而蟠香寺里,住着带发修行的世家小姐妙玉,才华馥郁。
所幸,她抓住了这微光。一墙之隔,小小的邢岫烟于是每天跑过去跟着妙玉识字写字,读书学诗,这成了她原本苦闷童年里最大的乐趣。
然而,这拜师学艺也未必容易。
我们想想,妙玉可是只因林黛玉问了句泡茶的水可是雨水就说她是“俗人”,只因刘姥姥使用过,价值不菲的成窑茶杯便嫌脏不要了的人。可想见贫苦又什么都不懂的邢岫烟会有什么待遇。
邢岫烟也知“她也未必真心重我”,但她只认“我和她又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尽量了解妙玉的所有喜好,忍受她的傲慢与冷遇,忍受她放诞诡僻的性情。
春去秋来,十年如一日的陪伴,妙玉的才华诗情慢慢地落入邢岫烟心中,妙玉的超凡脱俗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邢岫烟,助她成为了“端雅稳重”之人。
后来两人在大观园重逢,妙玉对邢岫烟是“青目更胜当日”,想来除了当年妙玉所教,分别后邢岫烟肯定少不了时时严于律己的学习,方能举止更胜往昔。
小小年纪的邢岫烟,身陷泥淖而不自弃,缺爱却能自爱,有如那窄缝中的小草,兀自贪婪地拥抱阳光、吸收雨露,不放过任何向上的机会,终于在阳光下昂然挺立。
穷亲戚打秋风,大概是最难受欢迎的走亲访友了。
邢岫烟在贾府的出场就有些尴尬。
几处亲戚一块入贾家,别家是亲戚间的正常来往,欢喜非常,好不亲热。唯有邢家,是要仗着邢夫人帮忙“治房舍、帮盘缠”。同行的几个姑娘,宝玉说是“精华灵秀”,却独没提到邢岫烟。
邢岫烟静静立着。倒不是因了透亮的贫穷,穷人家的捉襟见肘她早已安之若素。只是同行几个姑娘以及贾府里遇见的一个个姐妹,仙姿玉貌、惊才艳艳,显得她是如此普通,如此不引人注目。
面如此优秀的同龄人们,邢岫烟本可能因为贫穷、因为平平的相貌、平平的才华而自怨自艾,但她没有。
冬日里即景连诗,邢岫烟穿着家常旧衣也积极参与。黛玉、宝钗、宝琴、湘云争奇斗艳地展示诗才,岫烟也自信地表现自己。湘云正渴了吃茶,岫烟就联得一句,急得湘云“忙丢下茶杯”。
黛玉体弱,常年不出门。邢岫烟就常往潇湘馆里去闲话家常,给潇湘馆里添了一份热闹与温情。
宝玉生辰,妙玉送了自称槛外人的拜帖。宝玉正困惑时,邢岫烟便落落大方地为他指点迷津,道出其中深意,以槛内人回帖,顺利解难。
青春年岁的邢岫烟,能自我接纳、不画地为牢,以真诚、坦然、平等的姿态融入身边优秀的朋友圈,慢慢地也成长为更优秀的自己。
三毛曾说:心之何如,有似万丈迷津,遥亘千里,其中并无舟子可渡,除了自渡,他人爱莫能助。而往往自渡者,常有人助。
凤姐刚开始给邢岫烟挑住处,怕是因了邢夫人及她父母而没什么好印象,只把她送到迎春一处去,为的是日后有不遂意的事,“与自己无干”。
后来见得岫烟的心性行为,才觉得她“温厚可疼”,更多照顾她些。
凤姐是如何精明之人,她的评价不可谓不精准。在大观园的日子,邢岫烟用她人格的光芒慢慢地征服了每个人。
邢岫烟日子本就过得清贫,每月二两银子的月钱还要拿出一两给爹娘,况迎春那里的丫头婆子又不是省心的。天还寒凉的时候,岫烟就要典卖棉衣给迎春的下人买酒吃。被宝钗问出原委,才替她赎了回来。
纵然生活如此困苦,邢岫烟也默默忍受。这既是她贫贱不能移的傲骨,也藏着她寄人篱下,不愿叨扰他人的体贴。
宝钗发现后,要了当票帮她赎回冬衣,邢岫烟也低头答应,没有客气。不拒绝他人的善意,也不失为一种坦荡。
平儿见邢岫烟连件御寒的冬衣都没有,忙找了一件给她送过去。
探春见众姐妹身上都有配饰,唯邢岫烟没有,便送了她一枚碧玉佩。
凤姐见邢岫烟衣服都是半新不旧的,而桌上老太太拿来的摆设却收拾得干干净净,便拿了好几件衣裙送她。
薛姨妈喜邢岫烟为人,本想说与薛蟠为妻。又怕薛蟠轻浮,糟蹋了人家女儿,于是说给了薛蝌。
品性纯良又努力的姑娘,他人也总愿拉她一把,助她突破自身的桎梏,成就美好人生。
红楼梦中,邢岫烟留下的诗只有一首《咏红梅花(得“红”字)》:
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喜笑东风。
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
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
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
这唯一的一首诗,恰是她一生的写照。不管命运给出的底牌是什么,她都温温静静、从从容容,烦扰忧愁不挂于心、富贵繁华不动于情,以切切实实的努力出好手中的每一张牌。
“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邢岫烟以她恬适的心境、不懈的努力、优雅的姿态,为我们阐述了真正的随遇而安:不是顺从命运毫不作为,而是努力过后,面对人生晴雨天那份心无愧对的坦然与风轻云淡的从容。“你只管努力,其它的交给天意”,这,才是对随遇而安最好的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