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八百年前那顿烫火锅说起

从八百年前那顿烫火锅说起

太烫,放在嘴边吹吹!

文 / 王太生

宋人林洪在《山家清供》里说,大雪天,他去武夷山拜访止止师,逮肥兔一只,将野兔肉切成薄片,在锅中涮,这恐怕是随笔所记录的几个最早吃火锅的人了。

吃火锅,涮肉,最大的阻碍就是烫,还要蘸佐料,食者爱不释口,烫却是口中打着旋儿,真是又麻又辣又烫,欲罢不能,恍若又爱又恨。

烫是一种特殊的际遇。

梁实秋小品里,写一个吃汤包的人,不小心将汤汁溅到别人的后背上,却浑然不知。

汤包里的汤,为什么会噗然爆出?现在想来,就一个字:烫。

汤包不烫,灌在里面的蟹黄汤汁就会有腥味,这是多少姜末也收拾不了的残局,徒唤奈何,就像一段无法挽留的感情。

烫有灼痛皮肤的感觉。冬天煮粥,要趁热吃,最好带有一丝烫。吃粥的人,捧着碗,吹拂碗中的热气,粥冷了,便失去了刚出锅时原有的稻米香。

美食刚出炉,烫且溢散着香气。

船钉子——一种产于长江、追逐船底而行的小鱼,用锡纸包裹在火中烤,烤熟了,香气馋人,吃在嘴中有奶酪味。想吃的人等不及,嘴巴挨烫,甚至会烫破嘴皮。

食物突突地冒着热汽,散发诱人香气。

其实有些食物,一烫便可食。汪曾祺说,香椿拌豆腐是拌豆腐里的上上品,“买回来就能拌。或入开水锅略烫,去豆腥气。不可久烫,久烫则豆腐收缩发硬”。

不单单是食物。我原先住的附近,有一个老虎灶,男主人朱二小每日天未亮便生炉烧水,冷冰冰的炉灶,生火、添煤、加温,经过两三个小时的等待,天光熹微时,一大锅水翻腾了。这时候,陆续有街坊邻居来打水,朱二小便嘴巴上叼着一根烟,头发上沾满煤烟的灰尘,心满意足地站在一边看人家打水。老虎灶蒸腾着一片氤氲水汽,暖瓶里注满了滚烫的水,人们渐渐散去,望着远去的背影,有一种成就感。

扬州“水包皮”中,有一项重要的内容便是“烫脚”。说起来多少有些不雅,却是那些普通百姓,尤其靠苦力营生的挑担脚夫,一天之余的赏心乐事。头池里的水,烫着脚丫子,虽龇牙咧嘴,却乐此不倦。

小时候,家里来了客人,外祖母吩咐泡茶。炭炉上,淡蓝色的火苗正旺,我听到壶里发出咝咝声响,就将水倒入杯中,泡一杯茉莉花茶。哪知道未及沸点的水,茶叶并未完全舒展开来,蜷曲着,悬浮在杯中。外祖母见状,就重新沏一壶茶,对我说:傻孩子,响水不开,开水不响啊!我知道,未抵达的,必定是一种相望呢。及至招待客人,外祖父拿出一瓶酒要烫热,冬天通过加热的粮食酒,酒温热了,甲醇挥发,酒香浓郁。

烫,是欲得而不得。比如,烫手的山芋。摆在面前的诱惑太巨大,心里有爬行的蚂蚁,自然惴惴不安了。或者,无从下手,不知道从哪一扇门进入,或抵达。

烫能吓唬住人。孩子从外面玩耍回家,口干舌燥。桌上一杯开水,便想急急地喝。这时候,大人在一旁提醒:小心,烫!还未烫到便触及到那一根敏感神经。于是,便等一杯热茶渐渐地变凉,慢慢地呷,考验的是耐心。

釉色锃亮的烫婆子贮存烫,将暖缓缓释放,如同关心你的那些人。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烫有一种颜色,是冬天大红灯笼,袭入氤氲水汽的一抹亮色。

我不关心八百年前的那顿火锅,是如何味美,而是在意户外大雪纷飞,屋内朋友围坐,手足砥砺,热气袅袅,烫嘴却暖心的人间氛围。

冬日里,亲近烫,一只热水袋,滚烫的水注入其间,抱在手里,慢慢地,便暖意盈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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