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三场酒

8月的降雨一直持续到9月中旬才偶尔放晴,岗西水库的水位越过警戒线,水库北侧的大片玉米被淹没得只露出顶花。我与村委商议,协调水库承包方放水,以便让上游罗沟和北张家的群众可以乘船抢收苞谷,减少损失。闸门提起十公分放了一天一夜,水库里的鲢鱼随水冲散到下游的苞谷地里,水渠两岸的村民纷纷拿着自制的网兜和筛子在苞谷地里捞鱼,学童们放学后也加入到捞鱼的队伍里,不时有惊喜声传出,便知有人又捞到大鱼了。

午饭后,我和扶贫专干穿着胶鞋在水渠边趔趄着巡查,防止群众捞鱼发生意外。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苞谷地里传出来:“严书记,我捞了三条鲢鱼,你拿一条回村部去炖炖吃。”我顺声望去,见是贫困户温好柱,之前刚从杭州辞去美团外卖的工作回来创业,之前给我微信语音聊过几次,对他的嗓音记忆犹新。我笑着摆摆手:“这么大鱼我一个人吃不了,你带回家给媳妇和娃们吃。”旁边有捞鱼的村民跟着开玩笑:“我们都去帮忙吃,书记你做几个菜,我们再喝一下。”我笑着答道:“这几天又要防汛又要填表,事情太多,没时间好好招呼你们,忙完这段请你们去村部喝茶吃饭。”

温好柱一手拎着柳枝穿着的三条大鲢鱼,一手拿着网兜,赤脚一滑一扭地走到我身边压低声音说:“严书记,晚上我带瓶酒,你炖个鱼汤,咱们喝一下。”又指着扶贫专干说:“这是我孙娃儿,按辈数他得问我叫爷,今晚咱们三个喝一下,我得好好感谢你。”我明白他的意思,作为一个脊柱弯曲的弱体力劳动者,多年在外送快餐收入微薄,家里的房子迟迟没钱翻盖,今年村委将他纳入D级危房改造,房子竣工在即,他以为是我的功劳,在杭州还没回来时就几次在微信上说回来了请我喝酒,我不好直接拒绝,说等你回来再说,我酒量太小,坐不上酒桌。见我不做声,他急切地说:“严书记,我说的是真的,今天刚好是个机会,我请你几次去街上饭店吃饭,你心疼我花钱一直不去,今晚我去你村部蹭饭,你要是不答应,你是看不起我这个贫困户。”我赶忙说:“好柱,不是这个意思,你看看现在才四点,吃晚饭的事太早了,晚上再说,或者过几天都行,我再转转往下再看看水情,南张家有村民反映闸门放水太大,淹了下游的地。”

不让他今晚来村部吃晚饭是有原因的,南张家另一个贫困户张东风也是从外地回来,和他母亲约了我两次让我去他家吃饭。第一次我礼节性地说不确定晚上有没有紧急会议,到晚上再说,他母亲以为我晚上会去吃饭,就去赶集买了羊肉包了手工羊肉饺子,结果我下午接到通知晚上去镇政府开会,一直开到夜里十点,没有去成。他母亲生了气,第二天给我打电话问我是不是嫌弃他家是贫困户条件差、家里穷、脏,不愿意去家里吃饭?我好言解释半天,我们是有工作纪律的,不允许去村民家吃饭,更不能去贫困户家里吃饭。另外,我们驻村工作突如其来的会议很频繁,随时可能去镇政府开会,希望你理解。经过我的一番解释,她说那我们下次再喊你,你一定要来,我们还想听听你对养龙虾的想法。我说好的,下次一定去。

过了半个多月的一个早上,她再次打电话,让我晚上去他家吃饭,我说如果晚上没什么特殊事情的话,我一定去。她只听清了最后一句“我一定去”。上午就去赶集买菜买酒,结果那天下午,再次接到晚上八点的会议通知,我和村干部七点急匆匆去镇政府开会,一直开到十点多。次日,我给东风打电话解释没去的原因,希望他劝劝母亲,不要生气,忙过这一段时间,一定去他家喝茶聊天。东风费力将他母亲劝慰好,对我说如果下一次再喊我,一定要去。我说好的,只要我没事,一定会去。也就是今天早上,是东风和他母亲的第三次邀请,我早上给他微信里留言:我下午五点给你回话,若晚上没会议,一定去。

转到南洼苞谷地头,我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四点五十,眼瞅着晚上是个空闲时间,我给东风回了微信:今晚有空,去你家吃饭。然后回到村部边翻阅龙虾养殖技术书,边等他的回信,等到快五点半也不见回复,打电话也无法接通,不知道那边出了什么情况。正等着,门外响起了三轮摩托的“突突”声和温好柱的沙哑嗓音:“严书记,我把鱼开膛收拾好了,今晚你炖鱼汤,咱们兄弟喝一点酒,和你好好聊聊。”

我忙起身迎接,好柱一手拎着鱼,另一个手里拎着几包速食小菜和一瓶泸州醇酒,我心里有点紧张,今晚无法如约去东风家里,不知道他的母亲是否会发脾气生闷气。我给好柱倒上茶,进厨房炖鱼的时候,东风给我回了微信:哥,刚才我手机没电了,我去韦集街上换卡,把外地手机卡号换成咱们本地的,没有注意到你给我微信,你现在能来我家吗?我立即回复了微信:实在不好意思,现在去不了。另一个贫困户带着菜来村部让我做饭,你们晚上别等我,你给阿姨解释一下,别让她生气,我吃完饭一定去你家喝茶聊天。东风回复了微信:哥,那你一定要来,我们等你。

鱼汤很快炖好端到桌上,买来的油炸蚕豆和凉拌腐竹倒在盘子里摆上桌,扶贫专干将酒打开,每人倒了一杯,就着简陋的菜,小口喝了两小杯,好柱给我讲起在杭州送外卖的风雨奔波艰辛不易,看到我在微信上岗西经济发展讨论群里对村里发展产业的号召和规划,和媳妇儿一商议,决定辞去外卖工作,回村创业。我问他回来后有什么具体打算。好柱说:“我先挖龙虾池,养龙虾,我在杭州送外卖的时候,就知道小龙虾卖的特别火,价钱也贵,你帮忙选择这个项目,是个好项目,我决定跟着干。另外我还想在房屋山墙盖个彩钢棚,买个电动石磨,做杂粮面,推车在韦集街摆摊卖石磨杂粮面粉和面条。”我说:“你这个想法很好,回来创业,一家人能天天在一起,心情好,村里天宽地阔,你养几只鸡和鸭鹅,禽蛋类能自足,口感也好,再种点蔬菜,房前屋后栽上十几棵果树,生活质量比你在城里打工好。挖龙虾池的设计和后期管理,我和村里也明确了思路。你开石磨面坊,可以给你上报到户增收奖补资金,总投资超过一万元国家能给你补贴5000元,村里还可以帮你争取贴息小额贷款,你的资金周转基本不用愁。”

好柱愈加高兴和激动,“没想到我这个过去在村里不受抬举的人,你和村委能这样帮助我。”我说现在国家政策好,集中全力帮助大家脱贫致富,你好好干,很快就能翻身。

三个人边吃边聊,时间过的飞快。因为心里想着东风一家人还在等着我去他家里喝茶,我看看时间八点多了,就对好柱撒谎说:“今晚咱们先聊到这里,我一会还准备加班写个材料,你们也回家睡觉好不好?”好柱看看手机说:“本来想和你拍话到十一点再回去,你要加班,那我改天再来找你多聊一会。”

送走好柱和扶贫专干,我悄悄关上村部大门,准备步行去东风家里。拐弯处一道炫目的三轮车灯光照了过来,我正嘀咕着这么晚了谁会来村部,车辆停好跳下来俩人,老远喊我:“严书记你要去哪里溜达?”我到跟前一看,原来是一队的生产队长小飞和村里的农资超市老板定保,两人身上带着酒气,顺着夜风飘进我的鼻孔。

“这么晚你们喝完酒了不回家睡觉,来村部干嘛?”我问道。“我们来想和你拍拍队里分地合大方挖龙虾池塘的事,顺便和你喝几盅。”小飞说完晃了晃手中的瓶子,咣当的水响声。借助月光,我看见了他手里拿着一瓶酒。我面露难色,一是东风一家人还在等我,二来我确实已经喝不下去了,而且这俩人的酒量之大我早有所闻,担心把我灌醉今晚无法去东风家里又让人家空等一晚。

“怎么,严书记,我们是看你白天忙没时间陪我们说话,特意晚上来给你汇报,我这可是给你汇报挖龙虾池工作的。”小飞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给我说,说完打着酒嗝,口齿虽略有缓慢,思路倒是清晰。

我只好说:“既然这样,那我不去坝上看水了,咱们进屋,听你俩拍一会儿话,我厨房还有油炸蚕豆和几根黄瓜和番茄,给你们下酒。”

进了屋子,小菜端上,酒倒进一次性塑料杯里,一人大半杯,刚好把大半瓶酒倒完。我悄悄给东风发了一条微信:实在不好意思,刚准备去你家里,小飞和定保又来了,要和我拍话,等拍完话我一定过去,你稍等一下,我尽量早点让他们回家。

小飞边咂饮着酒边给我讲起了分地合大方的纠纷和群众的吵嚷,以及部分群众对挖掘龙虾池的观望、冷嘲热讽,甚至还有排斥捣乱的,幸亏定保在生产队有点威望,过去干过队长,支持我,几天化解了好几家的矛盾,不然今年分地都调整不了。我强撑着精神给他俩碰酒安慰他,又给他打气:“你所说的顾虑和困难我和村委也有所预料,养殖小龙虾的产业,咱们村以前金田、天印、国深等四五个人搞过,规模不大,但是利润可以,这点咱们八月份组织就近考察你已经知道了,我在岗西村微信群里发的龙虾养殖的资料和专家对龙虾养殖前景的预测你也看过了,动员会上我也讲过,前景很好,供不应求。至于你所担心的水、电问题,村委已经有了考虑,等我们后秋把池塘规模扩大到一百亩以上,村里会和水库承包方协调,从水库溢洪道架设50PE管道,在下游各个池塘焊接分水阀,自流引水入池。另外水利局包在我们村,我们也可以尝试争取一部分水管。同时我们也会及时给镇党委政府汇报,申请协调架设三相电力线路到池塘边,再挖掘几眼大口井作为备用水源,以防天旱水库干涸无水养殖。”

听了我一番解释,俩人心情舒畅了很多,借助酒劲向我言之凿凿,保证一周内将地块调整到位,苞谷杆砍完后就开始挖掘池塘,我们一队保证挖掘三十亩以上。随后又东扯葫芦西扯瓢聊了一些其他话题。期间我不停地大口喝茶,以冲淡体内的酒精保持头脑清醒。

终于将他们送走了,我看了下手机,时间已是子夜十一点半。我连忙给东风发了微信:他们刚走,你们也困得睡着了吧,我不过去打扰你们了,明天再去你家行吗?

东风很快回了微信:“哥,我们一家都在等着,你过来吧。”

我鼻子一酸,赶紧回复:“好的,我马上过来。”

轻轻关上村部的铁门,我悄悄步行到了东风家门口,门在虚掩着,听到门外的脚步声,一家人都到门口迎接我。我一进屋连声抱歉:“叔叔,姨姨,很对不起啊,今晚实在身不由己,让你们等了这么久!”

东风的父亲说:“我听东风说了,今晚有人去村部找你拍话,知道你工作忙,我们反正也睡不着,就等着你。”说话间,东风的母亲动作麻利地从厨房端进来一碟花生米,一碟油炸小果子棒,一碟腌蒜头,又从锅里篦子上端来一盘热乎乎的饺子。

桌上的茶碗里泡上了散装茶叶,我担心肚里的酒精让我语言混乱无序,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提了下精神。东风的父亲执意要给我倒上一杯酒,说一定要通过酒感谢我给他们家办了贫困户,又办了低保。我微笑着说:“张叔,这些,你不必感谢我,你的条件符合,你今年都68岁了,还在建筑队打零工,东风又一只手没了,在城里送外卖挣钱养活三个孩子,日子不易。若要感谢,你应该感谢党和政府,对农村的关爱和补贴越来越大。东风回来创业,养小龙虾,我完全支持,以后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东风对我说:“哥,你是不知道,今晚你能过来,我妈高兴成啥了,说等到天亮都要等你。上次你没来,她说是你嫌弃我家穷,家里脏,不愿意来吃饭,把包好的饺子都赌气倒到地上了。”我听了赶紧给东风的母亲道歉解释:“姨姨实在对不起,我从未有过那样的想法,只是我实在没时间,你一定要理解。你看,我今晚不是来到你家了嘛!”东风的母亲确实有点激动,要和我碰酒。我说你快七十岁了,血压高,不能喝酒,以茶代酒吧。他母亲执意不肯,说你一来,我心情好,身体也觉得好了很多,我只和你碰一杯,我没文化,不会说啥感谢的话,只能通过酒给你感谢。我只好端起酒杯喝下,刺喉的烈辣使我将茶碗的茶水一饮而尽,又吃了一瓣糖蒜,舒缓了嗓子的不适。

东风对我说:“哥,我刚从外地回来,养殖的事我一点都不懂,技术上以后咋弄,你看的书多,得指导我们,我们一家商量好了,合大方后,我们在南洼能调换五亩地,全部挖成龙虾池,支持你的号召。”

我说:“东风,养殖技术的事,我也在考虑,我给你推荐了几个养殖小龙虾的公众号,你没事多看看,另外我买了两本小龙虾养殖技术的书籍放在村部,是中国农业出版社出版的,你没事去村部喝茶看书,看得多了自然会学到点东西。等咱们上了规模后,我会给县里水产部门衔接汇报,请求联系技术人员来给我们上课,我们也可以组织养殖户去荆门和邓州周边的养殖大户那里就近学习技术。”

就这样在堂屋里坐着,四个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隔壁房间里,东风的孩子已经熟睡,偶尔发出一两句呓语。屋外月光皎洁,洒进纱窗里,听到外面的鸡叫二遍了,一瓶高度白酒被我们在闲聊中分喝得只剩下瓶底,我也渐渐被酒精和睡意笼罩,一看手机,凌晨四点了,我起身说着感谢的话语,辞别东风一家人。

踩着月光,我摇晃着回到村部躺到床上,村头依稀响起了连枷捶打黄豆的声音,远处村头不时传来雄鸡报晓的鸣叫,想想这几个月来驻村的点点滴滴,酸甜苦辣,想想今晚以我微弱的酒量,竟创纪录连喝了三场却没有晕倒,我横竖睡不着,躺在床上胡诌了一首打油诗,发在了岗西村经济发展讨论群里:

月夜饮酒·驻村扶贫感怀

岗西一片月,农人连枷声。

远处闻犬吠,灯影伴桨动。

小菜佐烈酒,沸水泡绿茗。

望月感怀多,小院起凉风。

今夜三场饮,酣聊皆尽兴。

拳拳赤诚心,依依乡村情。

劝君相协力,使此见欣荣。

(作者系县发改委驻厚坡镇岗西村第一书记,责编 冷新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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