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大师走了,他为淅川留下了哪些文字瑰宝?
编者小记
著名帝王作家二月河大师走了!
从朋友圈得知这一消息,我的心里一阵阵酸楚。
我是一个自卑而又毫无成就的文学爱好者。在文学的道路上,我曾经多次聆听二月河大师的授课,多次在笔会、研讨会、文代会或者其它会议上相遇。遗憾的是没有单独与大师交流过,甚至他可能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是,二月河大师对南阳文学新人的关注、关爱却温暖着我孤独而又自卑的灵魂,他的鸿篇巨著和崇高人格就像是一座灯塔,照耀着我写作的道路!
这已经就够了。因为,二月河大师属于中国,属于世界,他不属于哪一个人。我们不能对大师奢望太多,他已经做得太多。
二月河大师多次来到淅川,走进淅川。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们选择了二月河大师三篇关于淅川香严寺的作品,与大家共勉!
作家的生命是有限的,但是,作品的生命是无限的,作品的力量是无限的。
二月河大师,一路走好!
香严初话
从秦始皇到宣统,中国的皇帝是多少位?我见到的资料版本不同:有说是276位,也有说是273位的。当中实实在在当过和尚的,是两位。一位是朱元璋,这谁都知道,他在皇觉寺出家。他成功之后,谈了不少关于自己在皇觉寺“龙潜”时的诸多灵异,件件说得煞有介事。不能说他说假话,因为我们没有反驳他的实据。然而仔细想想,他的这些话都是他“胜利之后”讲给他的臣下听的,更像是梦话。
朱元璋信佛,另一位信佛的叫萧衍,名号梁武帝。三次舍身出家,还写过《梁皇忏》等著作。然而他不能算是出过家,只能说是个狂热的佛教徒。他的行为,用今天的话说是为寺院“筹资”,让官员掏腰包来赎他,是融资行为。
晓得晚唐李忱(宣宗皇帝)曾出家的人就不多了。我最初读到这个人,是在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1948年版)上,说他少年装傻、扮痴,躲过了杀身之祸。他为了韬光养晦,曾制造一个谎话:“堕马而亡”。这有点像今天说的“出了车祸”。李忱的藩号从此失踪,算是“死了”。
我一直摸不清唐室宫廷天家骨肉,是怎么一回事。扑朔迷离得出格。和光王争夺帝位的是武宗李炎,是李忱的哥哥(应为侄子)。他们是政敌吧。哥哥(应为叔叔)死了,就算他心中暗喜,总该有场猫哭耗子的闹剧的,总该去“验明正身”一下的吧?居然这些事他都懒得去弄清楚,真的信了,直到武宗四年,他才得知真情线索,开始秘密搜索,追杀尚没有死的哥哥(叔叔)。
光王李忱躲在香严寺。我1958年到南阳,就听说了它,但我不知道还有一个“坐禅谷”,更不懂什么六祖慧能的佛禅。以我当时的“知识”,听说有个“皇上”曾在这里出家,只是新奇,觉得这地方神秘。转业回宛,七事八事谋生第一,时隐时现的,“香严寺有戏”,却一直没顾上来随喜领略,“到底是怎么回事”。看到“香严寺”、“坐禅谷”的旅游告示,也没有怎样当回事。终于有一天,我约了几个朋友,打了个“依维柯”,连船带车过了28公里的“丹江大湖”,来看香严寺。
我关注李忱,不是我真的有什么“帝王情结”。是因李唐王朝晚期的政局,曾使我迷惘了好一阵子。那是异常的宫廷血腥加天下血腥。自天宝乱后,肃、代、德、顺、宪宗五朝天子以下,千篇一律的,每换一个皇帝,都来一场宫廷大厮拼,同时伴随着天下大厮拼,藩镇大厮拼,拼得一塌糊涂,国无一日之宁,民无一时之安。独独唐宣宗在位时,有过十三年的安定时间,使唐祚与民众稍稍喘息一口,这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在一大群猪一样的天皇贵胄中,李忱稍稍算得一个人物了,我来看他潜居之地,也是想摸清这人底细的意思。
但我看了香严寺后有点脑筋不够用了,香严寺本身构成的文化理念,让我那一点佛学、史学的知识变得很苍白和匮乏。我原以为香严寺和坐禅谷是两码事,来看之后,觉得不是的了,恐怕是因现在香严寺与坐禅谷是两个单位管理,各说各话的因由,弄得本来是一家,说的是两家话了。我到坐禅谷,看到李忱深夜在寺中遭追捕,谷中躲避追兵的藏身之地和谷中的种种禅佛设施印迹,即刻明白了这一点。
导游还在不停地介绍那灵异。令人诧异的是,还真的有一块“灵气宝地”。我们进去藏经楼那宝地踏看,也就十平方米地面吧,略略高出外边地面的。据寺中人讲:它还在不停地增高,隔段时间铲一铲,它又复慢慢增高,藏经楼已经被它顶得向东倾斜了。是这地儿曾救过光王一命之故。
这当然是该地质学家来解释的一件事。而诸多的神秘信息一件一件都还存在,都和这位光王有关。这一座寺,盛时曾有房437间,院墙就七百余丈,规模之大令人咋舌,亦是因光王登基后为其护法所致。
我站在望月亭前不言声,光王在这里当了7年沙弥,这个身份高贵的青年僧侣,每天晚上就在这里望月沉吟,苦思冥想人天之道。他想了些什么呢?
香严寺二记
如今世道,谁的能力强,就大造原子弹,厉害是真厉害,给人的感觉是“恶”,是在克隆和衍化仇恨与战争,比赛看谁霸道。但你可以看看中国的唐代,似乎一直都在制造诗歌的和平文化与善良的宗教文化,我来游香严寺,站在深邃静谧的山门前,由不得就产生这种认知。
这座寺,是慧忠和尚所始建,慧忠是“中国的释迦牟尼”慧能的五大弟子之一,唐玄宗李隆基特诏将他聘入长安,鉴于他在安史之乱中的忠忱表现,肃宗又高高地封他为国师,随时咨询国政家务,那时宰相一级的和尚,牛得不能再牛了。这样的情况,可以见于玄、肃、代、德、顺、宪、穆、敬、文,一二三四……若是九代天子,直绵延到宣宗李忱,关系天子骨肉社稷纷争,甚重。因为李忱为躲避宫争杀身之祸,将满头青丝一挥而尽,逃到香严寺一藏就是七年。而后,风风光光被接回首都,堂堂正正作了大唐皇上,这恐怕是连慧忠都想不到的事。
中原的寺庙,偏就与皇家有这许多纷营藤缠的缘分。那年我到少林寺,见到壁画画的是“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故事。在香严寺,这个题材回避了,香严寺的和尚们拳头不硬,保护皇帝凭的是脑筋和勇气,你看看山门就知道了,少林寺比如是个王府的架势气派,香严寺的山门有点像个“中农”,这是“隐居”的需要。寺很高,在山上,现在汽车可以直达,过去需要一步一步爬,官兵也是人,也怕累,懒一懒就不进深山爬高坡了,这无疑增加了李忱的安全系数。但你到寺里边随喜一下就明白,宏大、神秘、深邃、幽静,是了不得的唐代大寺院。我在前一篇文节《香严初话》中谈了李忱在此韬晦的情形,他的神幽之气、灵异之气是问都不必问的。
但游客毕竟是今天的人。今天的寺院,游客关心的只有两件事:一,这寺灵不灵?我的孩子要经营企业,要升学深造;我全家要平安喜乐;我想升官,想当总统,想发财,想……求求佛、菩萨,能不能……?二是,看这里山水文化景观美不美?“浮生偷得半日闲”,亲临这寺是否用时太多?会不会太累?寺中和尚明白时人的心理,美不美你来看看就知道了。万顷丹江碧波晴朗明净,浩淼无际,岸边茂林修竹峰峦迭起,中间隐着这个唐代古刹,悠悠晨钟暮鼓发人深省。
一踏上石径,就有居士给你娓娓谈:这几百亩竹林,1976年政故大波迭起时突然开花,齐根死得干干净净,到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突然又冒出同样大一片葱茂新竹……那株千年老皂角树,雄性的,每逢国家景运之年,或吉或咎,它就结皂荚,到2003年,闹非典,游人们瞪着眼看,看你结不结皂荚?就这么怪,树的东南西北结了四个。
我笑着听和尚讲,站在一株秃秃的紫藤树跟前,介绍的人说“这是痒痒树”。这我倒是知道,这种树不少,你摸一摸它会笑得哆嗦,但和尚说,这株树善人摸它“笑”,恶人摸它就死活不动,有一个女人摸它不动,反复摸,树被“气死”了,死了还是秉性不移,善人摸它仍笑,恶人摸它仍“巍然”。我没敢摸,我怕它不动给人笑话。
这当然都是巧合。然而,巧也是一种价值。笨人谁能成就事业广致财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丹江大水库是亚洲最好的人工湖,湖岸又有这么好的一片丛林兰若,他们理所当然要有滋有味吃这碗饭。这么灵秀的山水,又地处南水北调的源头,一盆矿泉水北京人等着喝,香严寺如今“养在深闺人未知”还能再待字几天?趁她未嫁,我打算再来转悠转悠。
异哉香严寺
到香严寺,踏进山门便觉诧异。天下丛林,无论少林、白马、灵隐……未例外,迎门便是弥勒佛,风调雨顺四大天王。我去逛这些寺院,踏进门有时会想起一首清人打油诗:金刚本是一团泥,张牙舞爪把人欺,人说你是硬汉子,敢同我去洗澡去?这里却未见佛、菩萨,供的是关羽,高高的坐像,丹凤目卧蚕眉,绿袍。他在这里凝视了丹江山水不知多少年头,也不知还要再看多少年头。他身边没有关平相伴,孤零零的。关平不在周仓也不在,这和天下各庙中关羽神塑的“规矩”大异其趣。
导游眉飞色舞,夸张铺陈,说这是香严寺的护法神,因了唐宣宗在此蒙尘龙潜,只有这样高级别的人才配得上给他保驾,他的级别相当于“国家的正部级”。我听了不禁一笑,在别地儿游寺,也曾听到类似的说法,佛是“国级”,“菩萨”相当于“部级”,“罗汉”是“厅局级”之类。为帮游人理解,这样说也许最直截了当,但说关羽是“正部级”还是让人忍俊不禁。中国的佛教之所以兴盛,是因了它本身文化的生命力,加上与儒教、道教的糅合、润化与衍变。这样的“杂交”优势所致,有一点儒教色彩是不奇怪的。唐代的关羽已为佛教列为伽蓝神之一,进寺“值卫”原是他的工作,但这样的寺院似乎别无分店。也许有,二月河没有见到~~这是唐风实实在在的“流”!因为一、关羽是伽蓝神;二、关羽是刘备的大将,这寺中就住着个“刘备”。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唐宣宗本人的思维:我就是刘备,外头有个关羽给我看门,再适当不过了。他在给“刘备”警卫值班,当然不宜自带周仓一类的警卫了。但关羽的封号后世却如同丹江水库的水位飚升不已,到了“关圣大帝”的位份,是天穹王爷一级的人物,与孔子并称谓之“武圣”。这里却还在纡尊降贵让他“值班”!我思量很久,看见了“敕建”的那堵明坊,一下子顿悟:所有的皇帝都是这样想的:关羽应该给刘备当值班门卫。因为这寺的特殊情况,“特事特办”,旧例保存了下来。
后头大殿中有四百多平方米的壁画,让我又是一个踉跄:一是它大,二是保存相对完好,三是它细腻,柔润的笔致让人咋舌惊愕,然而这还在其次。我看过许许多多的寺院壁画,包括一些凋敝败坏漫漶难识的壁画,也看得很有兴味。大抵寺院的壁画,许多都是佛教的故事,或释尊说法阿诸罗,天人天花迷离纷呈,或说木莲救母六道轮回响应相接。画家匠人在做这些画时,都是万分虔敬的,除了自身解数使尽,自然地,那浓重的主观创作附会意识也就尽显笔底。你就是个唯物主义者,看一眼也会悚然动心。这幅不同,竟是以道教原始天尊为核心人物,东、西、南、北四极大帝,四大天王,勾陈、金母、胜母、六丁六甲。佛同二十四诸天送子观音,四壁观音,韦驮菩萨……种种,累累叠叠层层迭迭,一样的云龙风火,一样的天风衣带,只是内容驳杂得令人眼花心乱。导游见我留心注目一处,过来介绍说:“这是一个新描的天官,省里来的著名画家,描了一处,他不敢再描了,所以这处特别新。”我有共同心识,新描的这一处只是贴近原貌,那笔意神通,那柔润灵动,鲜活游移的“神”是不见了。我不禁对那位画家油然生出敬意,若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泛描了去,会是怎样的一件事?
导游讲这是明代的画,但我感觉它不是明代的文化风格,神意就非明代所有。明代的佛道没有这样博大广袤的思维情怀。就人物的体态、风致,也大有唐风。所以我断想,这是唐代的作品,历经三次灭佛的劫后余情。导游讲的“明代”,也不错,不过是明代“克隆”了一遍就是了。
“这个寺我想不透。”我在寺边那“美女抱将军”树前思索,接着说:“好比是水,它有多深,现在还浑着,看不出来,这株树应该叫霸王虞姬树。”众人都是一笑。
我去如厕,脚被下边石片垫了一下,弯腰一看:“呀!你们阔到用硅化木(树化石)来铺路?随便掂一块,带到北京、纽约,栽到花盆里就是盆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