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在众生的审美上(全文)
这是历史文化题材的第52篇散文
1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在众多古文中,我独爱晚明才子张岱的《湖心亭看雪》。
“上下一白”,寥寥数字,便将人带入天地空茫之境,既有柳宗元笔下“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寂美,又有王维笔下“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的出尘。
仿佛开在深山石隙间的一丛幽兰,疏花续蕊,迎风吐馨。虽无灼灼之艳,却自有一段清高拔俗的风韵。
在那人声鼎沸、曲乐共襄处,有张岱的身影;当曲终人散,风冷月残,只留下一位听客时,也必是张岱。
这样的意境,很美。这样的美,很高级。
2
1597年,张岱出生于浙江山阴(今浙江绍兴)的显宦门第、簪缨世家。
祖上四代为官,家声显赫。高祖父张元汴是明隆庆五年的状元,也是王阳明的再传弟子,父亲张耀芳任山东鲁王长史,亲戚朋友中多有名震一方的学者和艺术家。
可以说,张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官N代”,且是有深厚文化底蕴的“官N代”。
张岱从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坐拥三千繁华的他,不必费心考取功名,可以将大把大把时间做他喜欢的事。
他读书破万卷,六岁时就有“神童”之誉,随祖父张汝霖到杭州游玩,遇到了正骑着张汝霖所赠的大角鹿游览钱塘江的陈继儒。陈继儒听说张岱擅长对联,便指着屏风上的《李白骑鲸图》出上联道:“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张岱不慌不忙,随口对出下联:“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陈继儒听后大笑,称张岱为小友。
对张岱来说,无论是正经的书画礼乐、诗词曲赋、山水园林,还是不那么正经的琴棋酒茶、戏曲杂耍、花鸟鱼虫、古玩珍宝,他都无一不爱,且无一不精,无一不通。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
他本就天分极高,偏偏做任何事又有一股“痴气”,爱美食如饕餮,爱古董入迷,爱花鸟成痴,爱烟花的绽开又熄灭,爱诗书着了魔、中了邪……
他活成了公子中的公子,才子中的才子,活成了英国人心目中的王尔德,堪称明末“吃喝玩乐第一人”。
3
能将“吃”这件事玩到炉火纯青之境的,窃以为,古往今来,如果张岱自称第二,估计没人敢称第一。
张岱自称“越中好吃者无出其右者”,对于吃,他不仅精通,还很讲究,不仅讲究,还很挑剔,奉行“三不吃”原则——非时鲜不吃,非特产不吃,非精致烹调不吃。
对于各地特产,他有自己的偏好和回忆,按地理与季节排在脑海里,形成了一张独一无二的“美食地图”——北京则苹婆果、黄巤、马牙松;山东则羊肚菜、秋白梨、文官果、甜子;福建则福桔、福桔饼、牛皮糖、红腐乳;江西则青根、丰城脯;山西则天花菜;苏州则带骨鲍螺、山查丁、山查糕、松子糖、白圆、橄榄脯;嘉兴则马交鱼脯、陶庄黄雀;南京则套樱桃、桃门枣、地栗团、窝笋团、山查糖;杭州则西瓜、鸡豆子、花下藕、韭芽、玄笋、塘栖蜜桔;萧山则杨梅、莼菜、鸠鸟、青鲫、方柿;诸暨则香狸、樱桃、虎栗;嵊则蕨粉、细榧、龙游糖;临海则枕头瓜;台州则瓦楞蚶、江瑶柱;浦江则火肉;东阳则南枣;山阴则破塘笋、谢桔、独山菱、河蟹、三江屯坚、白蛤、江鱼、鲥鱼、里河鰦。
张岱尤爱吃蟹,他认为世间美食,不加盐、醋而够滋味的,唯有河蟹。
每到金秋十月,秋风起,蟹脚痒,张岱便与亲朋好友成立蟹会,在秋日暖阳的午后,开始秋之蟹宴。
这蟹宴,不光只是吃螃蟹这么简单,而是以螃蟹为主角,肥腊鸭、朱乳酪为配角,再拿琥珀般的醉蚶、玉片似的白菜来陪衬,谢橘、风栗、风菱等果品做点缀,然后,饮一盏玉壶冰,尝一箸兵坑笋。酒足蟹饱后,再品一杯极佳的兰雪茶,岂不妙哉!
张岱不仅懂得品茶,还会制茶,不仅会制茶,还一不小心炮制出了一款爆款——兰雪茶。他在《陶庵梦忆》中如此描述兰雪茶——“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也”、“色如竹箨方解,绿粉初匀,又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
兰雪茶一时成为饮茶者的新宠,硬是把当时号称茶界首位的松萝茶比了下去,引得茶商们纷纷跟风,将自家的茶叶也改名兰雪茶。
4
张岱嗜食橘子,而且一定要是樊江陈氏的橘子。
樊江陈氏自南朝迁居绍兴城内,耕读田园,诗书传家。陈氏摘橘时,奉行“五不撷”原则,即“青不撷,酸不撷,不树上红不撷,不霜不撷,不连蒂剪不撷”。
每年秋天,张岱都亲自到陈氏橘园买橘。陈氏橘园的橘子,用张岱的话说,就是“桔皮宽而绽,色黄而深,瓤坚而脆,筋解而脱,味甜而鲜”。
张岱藏橘的方法极妙,用心之细堪与陈氏并提。他将橘子放在黄砂缸里,用金城稻草或燥松毛包裹,每十天换一次。这样直到来年三月底,橘子都“甘脆如新撷者”。
张岱还喜欢樊江陈氏酿的黄酒,用张岱的话说,就是“酒香洌,色如淡金蜜珀”。
张岱不仅会吃,还喜欢动手自创美食。
他喜欢乳酪,为了做出好吃的乳酪,素来养尊处优的他,居然养了一头牛,并不厌其烦地亲自动手做乳酪,还研发出了各种吃法——或煎酥,或作皮,或缚饼,或盐腌,或醋捉,令人啧啧称奇。
张岱对美食的深爱,简直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他于饮食方面颇多心得,即使在今天看来,也有脑洞大开之感。
比如,他发现,烤肉的时候,将芝麻花碾成粉末撒在肉上,烤出来的油,就不会四处流淌;吃螃蟹后,用蟹脐洗手,手上就不会再有腥气;吃荔枝过多,用荔枝壳泡水饮用,就能解除醉荔枝的症状……
5
如果没有甲申之变,张岱可以一直醉心于他所痴迷的一切正经和不正经的爱好。
然而,风雨欲来,山河将倾。
1644年三月,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皇帝自缢而亡,明朝灭亡。九月,清兵的铁蹄踏入山海关,江山换代易主。
一夕之间,国破家亡。张岱终于明白,他已经沦为一个前朝遗民。这一年,他47岁。在《陶庵梦忆》中,他自嘲道:“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骇骇为野人。”
当繁华不再时,张岱回首他的前半生,仿佛是一场梦,一枕黄粱。既然人生如梦,那么,不妨把梦也当作人生,无论多么艰难,都要坚持走下去。
明亡后,张岱不愿低下高贵的头颅,拒不仕清,屏迹山阴。从此,“布衣蔬食,常至断炊”,从曾经的“纨绔子弟”蜕变为潜心著书立说的文史学家。
张岱试图以笔为戈,还原昨日繁华,重塑崩塌世界。
明朝亡了,他写《石匮书》,西湖毁了,他写《西湖梦寻》,繁华没了,他写《陶庵梦忆》……
曾经那些美好被无情摧毁,却又在他笔下再现,一一重生,化为一本本流传后世的经典著作。其中最有名的,当推《夜航船》。
这本书,可以说是张岱以一己之力完成的百科全书,内容囊括天文地理、古玩奇器、珍禽异兽、诸子百家、宫廷秘闻、草木花卉、三教九流、鬼怪神异、符咒方术等20大类、125小类的4248个文化常识。
中国古代文人所能接触到的全部知识结构,几乎都在这本《夜航船》里了。
《夜航船》曾一度尘封了300多年,直到20世纪60年代,一位江南富贾偶翻家中藏书,才得以重现,从此震惊文坛。
6
红学界中有种说法,《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原型很有可能就是张岱,因为张岱的人生经历很契合《红楼梦》的兴衰史。
随着曹雪芹的去世,我们已经无从考证贾宝玉的原型到底是谁,或许这将成为红学界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谜团。
不过,不管贾宝玉的原型是谁,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比张岱晚出生118年的曹雪芹,一定知道张岱其人其事,并读懂了张岱的一生。
《红楼梦》中,贾宝玉刚出场时,曹雪芹为贾宝玉写了两首《西江月》。
其一: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其二: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将这首词用于张岱身上,也完全没有违和感。
1665年,历遍繁华和沧桑的张岱,怀着忏悔的心情写下了《自为墓志铭》。他对自己的评价是“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其中,“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家子”这段话,和《西江月》中的“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如出一辙。
曹雪芹写《西江月》,对贾宝玉是欲扬先抑,张岱写《自为墓志铭》,其实也是正话反说。他虽自嘲学书学文皆不成,实则庆幸自己没有随波逐流,活成他不喜欢的样子。
《菜根谭》作者、和张岱同时代的洪应明说:“文章做到极处,无有他奇,只是恰好;人品做到极处,无有他异,只是本然。”
张岱为人处事,担得起“本然”二字。
7
其实,曹雪芹和张岱是同一类人。
他俩都先亲历了繁华,又遭遇了家国之痛。从繁华到幻灭,有太多相似之处,有太多不足为外人道的共鸣。
别的不说,他俩的品位,堪称一流,他俩的审美,都有一种高级感。
知乎上有人问:为什么同样是描写奢华的生活,《红楼梦》后四十回给人很“用力”的感觉,而《红楼梦》前八十回却是那样不费吹灰之力?
因为,曹雪芹是真正亲历过繁华之人。他一下笔,便是繁华应有的模样。
《红楼梦》中的繁华,俯拾皆是。以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为例,随意一个细节,就是往日富贵。
贾母陪刘姥姥游大观园,并一一去了黛玉、探春、宝玉的住处。
在黛玉住处,贾母说黛玉院子里只有竹子,竹子是绿的,不宜再用绿色窗纱,应改用银红窗纱。
贾母说的窗纱,不是寻常的蝉翼纱,而是专供皇宫使用的软厚轻密的“软烟罗”,连王熙凤也不曾见过。贾母顺便给众人科普道:“软烟罗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青,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一样就是银红。要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的看着就和烟雾一样,所以叫做'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做'霞影纱’。”
用银红的霞影纱搭配院子里的翠竹,这样的审美,很高级。
写到探春的闺房时,曹雪芹这样写道:“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联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官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
汝窑的花瓶、米芾的山水画、颜真卿的墨宝、官窑的盘子,这样的搭配,不见堆砌,唯见高雅。
正如张岱信手写来的《湖心亭看雪》,被认为是迄今为止描写西湖最美的文章,足以令张岱在明清散文大家中一锤定音、当仁不让。
文字背后,不仅是张岱的才华,更是他骨子里的执着与深情,是他的审美。
8
同样是亲历繁华的富贵公子,为何张岱、曹雪芹品位一流、审美高级,而《红楼梦》中的薛蟠、贾琏、孙绍祖等人却粗俗不堪?
我想,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有无文化。文化,是让人拥有高级感的终极密码。
何谓文化?
《易经》有云:“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通俗地说,“文化”就是以文字、礼乐等文艺形式改变人的气质,使人转恶为善、转迷为悟,即“以文化人”。
对张岱和曹雪芹来说,无论他们亲历繁华时多么耽溺于“吃喝玩乐”,但他们的精神世界里一直有对文化的追求。
他们的骨子里,有一种与生俱来或者从小熏陶出来的痴气和生气,戏谑天成,风流自得。
无论大起大落,还是大喜大悲,他们都不受世间标准的界定,坚持本心,来去自如。
在张岱去世86年后,《陶庵梦忆》得以出版;在曹雪芹去世28后,《红楼梦》得以出版
他们若泉下有知,当可以无憾。因为,他们都认真地投入地活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