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诗选‖指纹:从冬天到春天(10首)
在这黑夜的大海,一只船起伏不定
我只能望见它的桅杆,它的帆和旗已破碎不堪
海面越涨越高,甚至淹没了导航的星辰
瞬间熄灭的船艏灯沉入更深的深渊
就是这样的夜,这样的大海,搅动我的无眠
远方传来水手们的呼喊,落水者的痛哭
而我并不在岸上——我又在哪里?
下沉,浮起,或许我还抓着一块破碎的船板
大海何等宽阔,又何等恐怖,它是黑夜的形体
我飘过险恶的渊面,像会昏死过去,在巨浪
沉重的拍击之下,快要望不见晃动的桅尖
我要回去,故乡在哪里,我的黎明比故乡更远……
2020.1.29凌晨
黑夜落下的雪
铺在地上
裹尸布一样
铺在地上
还有多少亡魂
没有被包裹
还有多少死者
在远方踯躅
白色的肺
像雪,像雪!
白色的翅膀
被死亡捆绑
在无名的躯体里
羽毛撕碎,落下
被污染的雪
被遗弃的雪
被抛在大地
永无回归的雪
它们融尽——
春天的雪,在埋葬
2020.2.14
你的泪在寻找
我的眼
——瓦斯科·波帕
把大地夺去的泪水
还给我们吧
把白昼和黑夜夺走的泪水
归还给我们
把死者的泪水幸存者的泪水
收集起来
还给我们
把时间还给每个亡灵
把自由还给无辜的隔离者
把哨声还给一个报信人
把歌还给沉默已久的人们
让渗入地下的泪水
飞上云端吧
苦难的国度需要一次洗礼
同时归还给我们
干涸的坟墓般的眼睛
2020.3.2夜半
时间停止了么
什么人试图扳住钟表的指针
躲在阴影里,太阳还在移动
但时间真的停顿,生命在犹豫
我们向前还是向后
坟墓敞开,烟囱在控诉
我写下的每个字都像犯罪
每条抵达深渊的消息都像哀哭
时间停止了,呼吸停止了
嘴唇与嘴唇不能触碰,性贴上封条
傲慢的权力与我争夺爱情
春天停止了,心跳停止了
麻雀的心脏注射了末日的毒素
红色的冠冕飞旋,像来自某个星球
我们的未来被劫持,所有人都是人质
时间停止了,大脑停止了
大地陷入昏迷,请给我——一口氧气!
停止的时间让我窒息,在一间
岁月堆积成的书房里,众多的书籍
并不能给我平静,我握着一卷古拉格
这是一场劫难,不,一场接一场
没有怜悯和救赎。
2020.3.5
死亡在蔓延,远未结束
我们又将对它熟视无睹
在黑暗的重压之下,需要呼吸
但一些人永远都不能呼吸
他们无声无息地消失,只是
在统计报告上添加几个数字
有时我们想起哀悼,基于愤怒
更基于恐惧,也仅仅是一刻
是啊,还要活着,在角落呼吸
而不是借助呼吸机那样呼吸
还有很多的空气,即使被弄脏了
但我们的肺没有变白,顶多
添一些斑点,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还有完整的气管,喉咙,口鼻
听,从音响里传出美妙的高音
(自然,也可以利用它们吹嘘)
我们的宠物,都发出了阵阵呼噜
如果没有空气中的消毒水味
将更美好,如果没有不断添加的
黑色数字,如果没有2020年
可是别忘了还有2003……1984……
这所有年代,我们都在其中
呼吸过,我们的肺没有记忆
我们的心呢,还有我们的头脑
都在真空中么,活着的人不知道
死亡的秘密,而死亡也在呼吸!
2020.3.8
本来风将改变了方向
本来花的香气要吹进骨头
如果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就会步入云端
如果一个单身汉
就会冲着月亮小便
一切都改变了
我们紧紧捂住了嘴
情人将情人关在门外
全世界都在洗手
政客的手上还是沾满了灰
一切都改变了
夜空上的哨音还没有飘散
所有人都成了囚徒
看不见的毒素成为主宰
春夜不等于良宵
尚未相爱的人已经反目为仇
命犯桃花的人更关心粮食
一切都改变了改变了
谁能知道风往哪个方向吹
2020.3.15-19凌晨
有一种理论:世界出自人们的幻觉
我的那部分幻觉,却日夜折磨着我:
一道地震形成的大裂谷,填满
尖峭的石头,碎裂的残渣,以及
弥漫一生的硫磺味,是燃烧的所多玛
留下的气味,只能滋生遍地的荆棘
为什么要继承这非人的惩罚?
我看见众多的流血,伤害,病痛
一个接一个的死亡,难道全是幻像
这些人从何而来,又向何往,如果
是影子,他们的头脑是否出现过
幻影,幻像中的幻像,虚构了一切
可我的疼痛如此确凿,它们出自
难以计数的伤口,创伤也会思想?
我不愿回望,同样变成一根盐柱
在一座小城一间密室,等待着救赎
四处弥漫的瘟疫,从幻觉中分离
抑或背叛了我们的幻觉,幻像之花
结成了恶果,诱惑之蛇在大地起舞
我听见哀号和痛哭,将幻觉撕破
假的都是假的,这声音正在唤醒我
人们是否已醒来,将这个世界恢复
2020.3.20春分
对于死亡,我无言以对
死者以无声之语说话
我并不在他们的名单上
虽说我们终会加入
死魂灵的伍队从不嫌长
灾难始终环绕每个活人
曾经可能的与未来的死者
我目睹过1966年的死
死于枪弹高楼和绳索
接下来是一些平庸的消失
亲人,邻居,纷纷沉寂
我听到和影像呈现的更多
年轻的面庞,从迈克尔·杰克逊
演出背景上掠过,陨落
开启了1990年代的绵绵悲伤
“死是一门艺术”,同普拉斯
一样,但我只在纸上书写
免不了呕心沥血,向手术台
索回我的诗句,我活着
但不能代替死者活着,他们
留下的世界,是我们必须
负担的墓碑,由我们铭刻。
2020.3.22
想想窗外的春天
我不想说话
想想越过长城的春光
一座城都陷入沉默
开花的树下无人站立
去年我曾那里站过
那么多路没有人走
我走过的园子空了很久
隔着万水千山的人
也和我再次告别
熬过了整个冬天
熬不过大地回春的时候
经过我的时间
不会从天空深处返回
我经过的大河挣脱绳索
在空旷大地上奔流
整个世界在推多米诺骨牌
倒塌的声音混进了春雷
我在等待开门的消息
我已习惯对着墙壁
想想春天忘了自己是谁
想想一朵花我会忘了你
2020.3.24


指纹,1962年生。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写诗。代表作《圆明园》《青铜骑士》,诗集《指纹诗选》,英汉双语诗集《还给我们泪水·指纹诗选》将在美国出版。
『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已出版24期。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2016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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