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诗选(五)‖蓝蓝,陈先发,余笑忠,剑男,华姿,魏天无,熊曼
不寻常的年代,读不寻常的诗。抱歉,不接受投稿。
救人的人先死了。护士拔掉
插进气管的呼吸机,推走尸体——
新闻取景框,不会对准这里
我竭力让自己平静;劝说我的理智:
一个人如果和自由恋爱,也将被自由带走
但事实是,二月的大地
谎言洁白如落雪,瘟神喜孜孜头戴王冠
享用还冒着热气的新鲜生命
城市,成为弥漫消毒水气味的
医院和殡仪*馆,大街空无一人
连着两天两夜,我睡不着。我想着你
而你已经死去,无法从一张照片
转换成一个跳下床走动的男人
曾经,我不相信有天使
但当我在地狱里匍匐时,我相信了
我想知道关于信仰的纪念碑在哪儿?它
是否大到足够安放一个诚实的灵魂
要么我也是一个撒谎的骗子——若非
我还相信日出日落,还知道
应从备受折磨的良心深处寻找真理或上帝
在家里,我一个人哭了很久。我觉得你的死
我有责任。我害怕那些你害怕的和你不怕的
我愧疚。在层层口罩后面
我和我周围的人,是被堵住嘴也失去脸的人
想到这半生,我曾努力为美工作
而让我震惊的却是恶——
恶,超出我的想象——与它相比
“荒诞”这个词可以描述我们每日的呼吸
没有什么比做希腊的卡珊德拉更荒诞
而在东方的天平,真话的另一端
放上的必将是身家性命
流着无用的眼泪,带着
无力的愤怒,我写下这些
我相信不会有人需要的怯懦的诗句
但我需要——我不知应该向谁祈祷——
我愿它赐予我一个灵魂的兄弟
并给予我睁大眼睛盯着刀斧的勇气——
空荡荡大街再找不到搂抱着的人
牵着手的
只有雕像
春花怒放但不再有看花人
我们把头埋在沙子里
目睹的是迅速流逝的
沙子和流逝本身
我想起加缪小说中那个叫
里厄的医生。我的世界和他的
世界在平静地交换位置
错位之神秘在于我们小视了
时间的力量
前来清洗我们的泉水
其实只来自我们的眼睛
大街上空空荡荡
没有一件完整东西埋在那里
在空空荡荡的大街上
只有身着制服的环卫工
慢慢清扫着落叶
不比平常更卖力
也不必加快速度
总是有落叶
扫地僧安于作一个迟到者
在空空荡荡的大街上
致命的病菌
是执白先行的一方
我们是迟到的一方
顺从它们善变的棋理
车水马龙、摩肩接踵
像沙画那样被抹去
在空空荡荡的大街上
阴影的尾巴是一致的
沉默是一致的
一个人的街道
不能称之为街道
一个人的街道
是险棋中举步维艰的一方
先行一步的对弈者
同时下着几盘盲棋
清晨到傍晚
在空空荡荡的大街上
仍有鸟鸣声声
祈愿我们走出穴居的日子
众声喧哗,哪怕恶语相向
也好过观棋不语
在空空荡荡的大街上
扫地僧曾倾尽全力
像穴居者在石壁上刻画
2020年2月2日,夜读库切《凶年纪事》
今夜的武汉是安静的
东湖的水和长江的水是安静的
黄鹤楼和琴台是安静的
街道、树木和灯光也是安静的
就像一个人经历某事后
反剪着双手在静静地反思自己
我站在细雨蒙蒙的楼顶
目光缓慢地从街道口望向江边
就像我曾经缓慢地爱上
它的喧闹。它遭遇过无数洪水
战争,包括瘟疫,显然
它从来不是完美的,就像此刻
天使在忙碌,一些人的
心却结上了冰,像另一种病毒
这安静的代价令人伤悲
但如果我一直追问,是谁导致
病毒的蔓延,会不会有
一只又一只的蝙蝠迅速从黑暗
角落俯冲下来,并数落
我们的罪恶。一一所有的救治
正在无声地进行,在这
空旷的安静中,我似乎听见了
这座大城市怦然的心跳
在大汉口也在老武昌,在蔡甸
也在阳逻港,像无数的
心脏跳动在一起,默然而有力
“啊!有牛。啊!有猪。”
许多年前,在乡下老家的田埂上
女儿一边走,一边惊呼
那时她三岁,或三岁半
因为激动,她结巴了
今天,有个
更小的男孩趴在窗口张望
结果,他望见了一个人
“啊!有人。啊!有人。”
他一边跳,一边惊呼
因为激动,他也结巴了
啊,亲爱的人
当你作为受造者
孤零零地
走过空荡荡的街市时
你是那么夺目
仿佛旭日走过天空
你看不见我的窗外
我看不见你的世界
此刻的我有着深深的厌倦
厌倦这东拉西扯的云
厌倦这漫不经心的阳光
厌倦它无缘无故反射的无规则光斑
厌倦那浅蓝色的铁皮瓦屋顶,它一直停驻在我眼前
昨日的大雪也没有让它变干净
厌倦那个偷偷溜出来的老妇人,又一次
她在栅栏的另一侧,逡巡。口罩
像朽木上软耷的蘑菇
我知道那株梅花还在开,在窗下
开在她开的时候。一堵影壁
掩饰了她,隔离了她与空荡的道路
这是她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冬天
此刻她和她的春天蜷缩在影壁和楼体间。每一天
我开窗,她透气
我关窗,她越睁越大的眼睛
望着天空
没有什么是一览无余的,更多的
在潜伏,在暗中等待
老妇人蹒跚的身影被生锈的铁栅栏
一帧帧地分割。慢动作的撕裂
正发生在她的头顶,我的窗外
那些云,暧暧空中灭*
无名,无姓,无告别
无余晖:像祭祀的血被看不见的嘴吮吸
厌倦这个世界风卷残云的
舌
那凡是能够到来的
都已经离去*
※ 引自陶渊明《咏贫士》(其一)。
※ 引自里尔克《精神错乱在花园里》,陈宁译。
猫爪草,碎米荠,紫花地丁
正在开放,似星星之眼
人类待在屋子里
屋子,待在更多的屋子中间
窗户挨着窗户,像黑暗之眼
那失去屋子庇佑,正在某处流浪的人
从地下通道,辗转到公园长椅
那试图离开屋子,寻一张床位的人
被世界拒绝,重回屋中
那泪水已流干,嗓子已哑掉的人
与我们是同类,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
天空下,田野催促着春天
春天在和死神赛跑
『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已出版24期。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2016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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