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宁:一方水土的魂牵梦萦 ——《荷花淀派名家名作精读》编创札记
在编写《荷花淀派名家名作精读》之前,我与孙犁研究有一些渊源。
1949年1月,孙犁放弃了大部队的汽车,冒着严寒,从胜芳骑着自行车去往天津。路上差一点儿挨了国民党溃军的枪子,到城区小心翼翼避开没有排除的地雷,天黑时才摸到天津日报社,疲累之极,席地而睡。“新的光辉”在照耀,崭新的和平的生活即将从这里开始。2008年,我从南开大学毕业,来到廊坊师范学院工作,安家,育儿,继续读书。尽管一个是著名作家,一个是无名读书人,却有一个小小的交集,那就是对燕赵乡土的感情。
孙犁在天津布衣食粥,深居简出,深情地怀念着故乡老屋,热土上战斗的青春。在他晚年最精深、练达的文字中,老妻超越了一个生活伴侣的存在,分明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人生信仰。故乡与老妻并在,回想“一望见自己家里屋顶上的炊烟,心里就升起一种难以表达难以抑制的幸福感”,尽管愿意“老死故乡”,“但终于离开了,并且终于携家带口离开了”。深深的眷恋不是随着适应了新生活,被时间冲淡,反而伴着年龄一寸一尺地增长,越来越刻骨铭心,无法丈量。
我也是在河北农村长大,天津负笈求学后拜别恩师和同门,来到这个地处京津之间而隶属河北的小城。一踏上这片土地,我觉得分外的踏实。小城车如流水,刻意打造着龙凤文化,谋求着“京津乐道”的发展。她的内里却是宁静的,百舸争流之下的水底凝固了岁月,沉淀着宝藏。修车的师傅话语倔强,但是拧个螺丝、打个气是不收费的,也并不搭理你的“谢谢”;卖桃杏的大嫂子是不那么在乎斤两的,她说是“家儿产的”,忙不迭告诉你她家有多少棵树,大队年终分多少钱;自行车左右扭闪还是撞上一个胖姑娘,她哈哈大笑,仿佛出了什么大乐子。或许所谓“慷慨”、“尚义”的文化因素无法再突显,却以一种本然的、纯真方式默默留存。没有生计的焦灼和学术的压力,我静静地品味这片乡土,触摸那些不同于标语的元素,那蕴含丰富文化又被雨打风吹殆尽的静默而生动的存在。
十余年间,我的观照对象在凝缩。从“河北当代小说与性别文化”的研讨中发现,“十七年”是河北当代小说最辉煌的阶段。回首建国初的那段岁月,穿越时代话语体味那其中的情感生发与生命形态,似乎源自性格与集体无意识的本能。孙犁是“十七年”河北文学中最闪光、最重要的存在,没有之一。而孙犁吸引我的,还不仅是今天强调的文本的空灵之美、对人性美的关怀,而是在他的写作中,家国情怀、战士使命感、乡土深情如何与庄严的生命、美好的人性彼此照耀、相互镀亮。这是我的《“十七年”河北文学研究》没有能够解决的问题。殊为遗憾!同时也激发起强烈的兴趣,做一个专门的孙犁研究。
正值此际,许振东先生向我和同事贺莹老师介绍了花山文艺出版社拟出版《荷花淀名家名作精读》的策划。我欣然应允来编写这部书,尽管有些不自量力。因为孙犁是“荷花淀”派的灵魂。早在20世纪40年代,他的创作风格已然形成。白洋淀水乡的背景,清新、淡远的笔致在解放区文学中是独特的,更重要的是,在政治性与“离政治远一点”之间,孙犁的写作呈现出“革命”情怀与“五四”启蒙主义精神的张力。孙犁的写作具有超越时代的艺术之美,在建国以后吸引了一些同好者。加之他主持《天津日报》的文艺副刊,不遗余力培植新人,形成了“荷花淀”派。孙犁本人在50年代的写作秉承并发展了“荷花淀”风格,炉火纯青。
要么不做,要么尽力。关于具体的体例和布局,前辈学者苗雨时先生与许振东教授带领我们数次研讨。初夏的风吹得小巴掌一样的杨树叶子哗啦啦响,在一间夕晒很厉害的办公室里,我们几度把炎热送走,迎来月如钩。关于选目,我和贺莹老师又数次推敲,报总编审定。一次次添补与删减,其实也是对研究对象切近、深入的过程。关于孙犁部分的选目,着意编选孙犁“荷花淀”风格显著的作品,注重飞扬、流动的艺术之美,热烈、隽永的抒情以及人性之美的发掘与关怀。特别是甄选具有阶段性代表意义的,以呈现孙犁“荷花淀”风格形成的历程。入选的20篇小说中,早期作品有《芦苇》《女人们(三篇)》《走出以后》《琴和箫》《丈夫》,“荷花淀”风格已露端倪。《荷花淀》《芦花荡》《嘱咐》是“荷花淀”的经典作品,最具神韵,与《钟》《“藏”》《纪念》《光荣》《蒿儿梁》构成孙犁在解放区旺盛期的创作。建国初期,《吴召儿》《山地回忆》在追忆中展现战争年代,委婉绵长。《秋千》《村歌》《铁木前传》《风云初记》则综合了更复杂的情感,是“荷花淀”风格的丰富、发展与沉淀。晚年作品中,只选入了《亡人逸事》,千字小文的深情与灵动,质朴与隽永乃是“荷花淀”风格的灵光再现。至于晚年的其他作品,尽管深刻、犀利,彰显着孤傲的文人风骨,闪耀着洞彻人生的智慧光芒,但是出于“荷花淀”这个概念的考量,只得扼腕舍弃。
选只是迈出第一步,赏析实实在在下了苦功。孙犁作品看似清浅,实则精深。在有限的篇幅中赏析,实难尽意。思虑再三,确定原则有三。其一,以文本为中心,注重生命体悟与艺术阐释。孙犁首先是一位“革命”作家,同时还是一个“五四”文化滋养下的文人。前者的因素在作品中是显而易见的,而生命的忧思与冥想,青春的感怀与伤情,知识分子的体悟与思考也是不容忽视的。是艺术的美整合了彼此的冲撞,弥合了二者的裂隙。
其二,注重联系历史语境。遮蔽话语场单纯对作品自说自话不仅是不恰当的,还容易发生错误。例如,忽视“友人”的故事不能理解《琴和箫》的复杂,对土改中的经历与见闻置之不理不能读懂《秋千》和《村歌》,不注意孙犁遭遇“恶女人”的自述则不能充分认识《山地回忆》中“回忆”的过滤功能,如此等等,无一不证明重视语境的必要性。因而,赏析尽可能在有限的篇幅内提供一个大略的背景。
其三,注重文本之间的互文性。任何一个文本的创作都不是孤立的,而是复杂纠结地酝酿自作者的经验与感悟。互文性文本的阅读可以打开更广阔的视界,又饶有趣味。例如《琴和箫》之与《芦花荡》,《蒿儿梁》之与《走出以后》《看护》。此外,与选篇观念一脉相承,赏析注重对文本“荷花淀”风格的阐释,注重考量作品在风格形成中的阶段性地位。有时也涉及到未被选入的文本,意在引导读者在孙犁整体的作品体系中理解作品。
对我个人来讲,本册书稿的编写是一次有趣的尝试:如何将学术语言调制得浅白又有味,丰富又准确?也是一次极有益的成长。对读小说、散文和书信,不仅走进了文本,还走进了一个人的心灵世界。这个人是如此平和又如此倨傲,如此青春浪漫又如此老成保守,在急行军中快乐并且落寞,在城市的熙熙攘攘中孤独彻骨,在风雨中愤怒同时缄默。他唤起我内心深处的共鸣与热爱,我在他的文字中咀嚼自己的忧伤与痛苦。原来,我和他一样往往落落不合,往往敏感受伤。尽管他是大师,我是小卒,魂牵梦萦的却同是一片土地,那里的庄稼和小河……很多学术兴趣点生发出来,但是我觉得并不很重要,重要的是我在他的文字中安放了自己。
感谢一路同行的前辈和挚友。因为这一段路,也许垂暮之年我会想到你们,就像孙犁写到丁玲、茅盾而或康濯、郭小川、远千里。必当也是在燕赵的土地上,必将也是温暖又难忘。
投稿邮箱:523090170@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