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洛加:那年那月鲁祖庙之腊月
腊 月
鲁祖庙人一年十二个月,最忙的会是哪个月?如果你就这个问题询问老街那些当家的男人和女人,大家会毫不迟疑作出回答:腊月。
在中国人心中,腊月往往代表着旧一年的结束和新一年的开始,意味着告别过去迎接未来,具有其它月份所无法替代的意义。几十年以前在腊月里要干的事情远比现在多,累不必说但快乐着。
小时后常听街上的老人讲,进入腊月就望得见年了。尽管我们对年的认知尚懵懵懂懂,但晓得过年有新衣服、压岁钱,以及好多梦里想起就直流口水的美食,因此对年的渴望远比大人们强烈。
腊月的第一个节日在初八,有口福享:腊八粥。很早以前重庆的华岩寺、罗汉寺等一众佛教寺院,到了腊月初七便会搭棚垒灶,半夜里支起大锅开熬,初八一早就为信众和市民免费施舍用糯米、红糖和十几种干果混合熬制的粥,成为腊月里除夕团圆宴之外最重要的饮食活动。邻居陈妈回忆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到了初八这一天总会起个绝早,冒着凌冽的寒风跟大人赶往罗汉寺,排长长的队后可以饱餐一顿,还可以为家里老人们捎回一碗。在滴水成冰的腊月热热地喝上一碗香甜软糯的粥,全身上下里外都暖洋洋,冬天也因了这碗粥显出了可爱。不过那种人潮汹涌大啖腊八粥的盛况我在进入八十年代后才亲见。我当娃儿时,宗教活动被视为洪水猛兽严加管控,几乎所有的庙宇都断垣残壁僧众星散,哪里还谈得上大灶猛火熬粥施舍福运呢?
但老百姓坚守传统的毅力是超乎想象的,到了腊月初八,鲁祖庙的很多人家照样会熬上一锅热气腾腾的稀粥让全家人应景暖胃。受到主副食品匮乏的限制,粥里的食材品种被严重压缩到极简,用今天的标准考量,充其量只能算作一碗甜稀饭。即便这样,大家也喝得畅快淋漓。都清楚,腊八过了,吃得人嘴角流油的除夕饭不会远了。
南山腊梅被花农背着穿过鲁祖庙,早春的气息伸手可掬。胡萝卜(我们习惯称“红萝卜”)通身嫣红出现在石灰市菜市场的货架上。街上娃儿开始在跳橡皮筋时唱响一首老掉牙的儿歌:“红萝卜,咪咪甜,看到看到要过年”,表达自己对年的向往之情。红萝卜与腊肉同炖风味尤佳,成为老街人家年夜饭的招牌菜。那时坊间还流行将红萝卜风干做成萝卜线。泡软洗净后拌上盐、糖、葱花与红油辣椒,其爽脆甜香天下无敌。切萝卜很考刀工,要求成品连而不断如同颤颤悠悠的弹簧圈。尽管父母指挥我们用两根筷子夹住萝卜均匀下刀,但我等切出来的萝卜要么断裂,要么死板板延展不开,丑陋到自己都不好意思。
就一个家庭而言,腊月里的大扫除甚是劳神费力。用旧衣服和草帽将自己包裹得只亮出一双眼睛,竹竿绑定新扫帚将屋子顶棚四壁旮旯角落打扫干净。面粉加水熬成糨糊,用从文具店买回的白纸糊墙。讲究一些的用干石灰发水对成灰浆刷墙,有的还滴进几滴蓝墨水调色,美则美矣,但灰浆干后极易蹭人一身白灰,整得人连墙壁都不敢靠。
日历撕到腊月中旬,忙着拆洗所有窗帘门帘蚊帐被盖床单。那年月没有洗衣机,得花几个小时手搓棒捶洗几大盆。有些主妇嫌承受不起水费,索性背了满满的一背篼,去临江门下面的嘉陵江边洗。冬天江水格外清澈,水下的卵石和游鱼清晰可见。洗完后甩着被水冻得通红如红萝卜的双手吭哧吭哧背回家,再用加水稀释的米汤浆过,被套和床单挺括平整味道很好闻。鲁祖庙老街多系平房,晾晒衣物都是长长的竹竿。雨天竹竿们躺在屋檐下赋闲,逢了晴日,几百根竹竿凌空飞架,各色衣物如旗幡招展,场面蔚为壮观。
请原谅不给香肠腊肉留下更多文字。我在记忆深处挖地三尺,还是想不起上个世界七十年代街上有谁在年前熏制香肠腊肉。肉食限量供应,且还配售谁都嫌弃的盐肉(现在用来炒花菜蒜苗堪称美味),每月都得精打细算安排,根本没有多余的肉用来灌制香肠腊肉。缺少腊货的春节,我们仍然满心期待,道理很简单: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腊月二十七八贴春联。鲁祖庙周边有好几家小规模的印刷厂,写得一手好毛笔字的师傅在老街一抓一把。春联的内容顺应潮流极合时宜: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红心向党抓革命,恐后争先促生产……不一而足;有一次邻居度过旧学的陈伯伯贴出春联“爆竹声中旧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臂戴红箍笼的地段代表背着双手端详了半天,虽未说点什么,但脸色不太好看。
推汤圆了。从粮店买回春节特供的糯米,人口多的居民充其量也就十来斤,三五口之家担心这丁点糯米还不够塞满磨子牙缝。基本不会用纯糯米,那太奢侈,必须掺加平时煮饭的大米,看起来量要可观一些。至于加了大米后会影响汤圆品质,谁都知道但还是照加不误,生活逼出来的无奈之举呀。腊月最后几天,石磨夜以继日忙得不可开交。家家户户提着端着泡发好的糯米,排队轮流推米浆。一般都是由长者或者主妇负责往磨眼里添米加水,这细致活儿关系产成率,非莽汉所能干,他们只顾使蛮力,推得石磨风驰电掣地动山摇,往往招来笑骂“推这么快抢着去投胎呀?”。米浆被装进白色布袋吊挂于门框,香味被行人带出老远。现在重庆城春节都不自家做汤圆了,想吃,超市有袋装的卖。石磨也变了用途,被收去作了酒楼饭店的装饰品,最多在大学城四川美院,那周遭几里长的院墙上镶嵌着多少石磨,你自己去数。
年三十按习俗要守岁辞旧迎新。人坐着嘴巴不能闲着,于是提前准备了“香香嘴”的休闲食品:爆米花、炒花生、炒瓜子、沙胡豆、红苕泡儿。后面几样炒货都是自家炒制,借助一种炼制的粗砂作介质均匀传热。那砂黑油油发亮,张三用完李四用,后面还有王五候着。炒货得吃上整个春节,如何防潮软化?人们就在陶罐底部放了几坨生石灰作干燥剂,确保了任何时候都酥香脆。节前托人从上海买回水果糖也藏于石灰坛,防潮倒是防了,但剥糖纸成了问题:整张怎么也撕不下来。
读书娃在大人们的恩威诱逼下急如星火赶完了寒假作业,跟着父母去公共浴室洗了本年的最后一个澡,盼了364天的除夕终于到了。一大早,鲁祖庙炊烟奔突菜板乱响,家家都杀鸡宰鸭剥葱捣蒜,准备一年之中最丰盛最隆重的团圆饭。在外地工作的、插队落户的(后来还有读书的)全都回来了,鲁祖庙到处春联飘香欢声笑语。大人们在家里忙,娃儿们则相互串门耍,到处窗明几净腊梅飞香。热情的主人会捧出喷香的炒货飨客,从谁家灶台上顺手偷吃一坨刚出锅吱吱冒油珠的酥肉更是一件惬意的事。鲁祖庙几百户人家,尽管平日里也有为鸡毛蒜皮磕磕碰碰闹过不愉快,但到了年三十,所有的积怨、误会、矛盾被欢乐之手轻轻抹平,百年老街变成了充满喜庆祥和温馨和谐的幸福大家园!
入夜,从解放碑漫卷而来的五彩光华,照亮了这条老街的粉墙黛瓦和印满岁月痕迹的道路。透过窗户望进去,家家户户灯花吐笑杯盘罗列笑语喧哗,急不可耐的娃儿们早早丢了筷子,在街上放响迎接新年的第一声爆竹。夜深了,眼皮拼命打架的我们还强撑着围坐在火盆边,听长辈们絮絮叨叨谈着对新一年的种种安排和打算。枕头下压着整洁挺括的新衣服,还有装着崭新的五角钱的红包;托盘里静静躺着明天清早将要下锅的汤圆。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和令人陶醉。
终于,解放碑的大钟当当当敲响十二下,鲁祖庙街里街外成了烟花爆竹的世界。爸妈把孩子们紧紧揽入怀中:娃儿们,祝贺你们又长了一岁!
是啊,我们喜气洋洋跨进了新年的大门,脚下的这条鲁祖庙老街……也长了一岁吧?(全文完)
昨天再次回到生活了五十年的鲁祖庙,老街已经焕然一新,张灯结彩迎接新年。便想,我这组回忆从前鲁祖庙的文字,也到了该和朋友们说“再见”的时候了。
承蒙故人旧事编辑部的厚爱,感谢鲁祖庙的老街坊和各位朋友的热情支持,我一鼓作气写完了本文的最后一行字,如释重负。互联网的力量真是神奇,我笔下鲁祖庙的人和事,被传到了街外很多地方,不少陌生朋友告诉我,你们还有这么多值得回忆的鲁祖庙,羡慕啊!
其实我笔下的鲁祖庙,已经超越了原有的时空范畴,你把它看成是已经消失的百子巷、仓坝子、官井巷、依仁巷……也未尝不可。重庆驾着历史车轮飞速前进,有好多熟悉的街区、建筑、风貌、习俗、文化纷纷离我们远去,永成追忆。
我追忆鲁祖庙并不意味着想要重返那些不堪回首的从前。我以为只有牢记初心,认住来时的路,才会不迷失方向,更加珍惜今天,为美好的明天而奋斗。
关于这条百年老街想写和可写的还太多,不过我更期待看到它华丽转身,向世界掀开崭新的一页又一页。
吴洛加,重庆市散文学会会员,重庆市杂文学会会员,重庆市南岸区作家协会会员。从事写作40年,发表著述和文章120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