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长流 | 游寿先生:关于胡小石先生的回忆点滴
“胡先生的书法具有诗人的气质,
有人以为“犷悍”,
我感到这两个字安在
胡先生的书法上并不妥当。
他一生的字是沉雄豪放,
是经过锻炼后
加入文学修养烧铸出来的。”
——游寿先生
胡小石先生
1888年—1962年
关于胡小石先生的回忆点滴
游寿先生
同志们嘱我写一点关于胡小石先生书法的文章,我现在是八十岁出头了,执笔介绍胡先生以作百年祭。由于我年老健忘,许多事记不清了,要回忆四、五十年前的事情,不知从何下笔。幸得有胡先生文集和前几年已有专文谈先生的书法特色,故我所记只是些零散情况,也许对青年书法爱好者们有些启发。
记得我刚进南京中央大学,在抄上课证时,一位同乡告诉我说,中文系教授胡小石是有盛名的书法家,李梅庵的学生。当时校中有六朝松和为纪念李瑞清先生而修盖的梅庵。李瑞清先生出身于有名的藏书世家江西临川李氏,家中收藏有很多碑帖拓本,同时经常有人拿字画来请李先生鉴定真伪。胡先生曾在李家当过家庭教师,自然看到不少名家墨迹或碑帖。这是胡先生早年跟李梅庵学书的一段。虽然胡先生的书法后来自成一家,有过于李梅庵之处,可是胡先生一直是推崇和尊敬李先生的。
当时大学里的文史教授,都会写一笔好字,也可以说都是名家。但别人无论是黑板板书、信札以及为学生批发文章,都是一种秀美的风格。只有胡小石先生遍临诸体,上起青铜图形,下至米芾都写过。不过用笔还是他自己的豪放、畅快,而又有原作的韵味。记得我大学毕业时,先生曾送我四条屏,写的是钟繇帖四种。还有二十多页荣宝斋的仿古笺,遍写三代书法及宋明人书帖,后来我于一九三四年重回南京,先生又送我在仿古笺上临写的历代法书。
某年寒假,几个同学聚在胡先生书斋里写字,我写了李梅庵为毛公鼎所题的跋文和李斯的小篆。胡先生却笑着对我说,你自己可以成家,不必学我。当时我在书法上还不懂得找自己的出路(不象现在的某些青年,一下笔就叫自成一家了)。由于我在大学里的专业不是书法,所以经常是听课时看先生的板书,从中学到用笔的方法。
一九三四年金陵大学文科研究所招收研究生,同学们都请胡先生开书学史课。这门课在大学中从来没有开过,胡先生讲课内容包括古代齐楚金文流变到秦国统一书体,列国派系和政权影响下书体的方圆肥瘦之分,汉代书法仍因地域的不同各具特色等等。先生既善记忆、口才也极生动。我提到这问题,似乎离题太远,但我希望青年们了解一个问题,书法不是孤立的,不是只致力于书法临摹就可以了,既有内在功力,也有广博学力的因素。当时老师讲课多不自己写讲义,胡先生讲书学史时,由学生下课后将笔记整理抄写,一年后交还胡先生,便是《书学史》底稿。先生的《唐以前文学史》也是这样写成的。另外还有一篇关于先秦甲骨金文的讲稿,被人拿到国外改名换姓出版了。可是这位同学是个懒汉,经常不来上课,所以出版的书有些地方上下文不合,胡先生知道后也从不宣扬。《书学史》的命运就不同了,胡先生用原稿一直讲了多年,并有所补充,可惜在“文革”中全部失落了。
胡先生的客室、书房中都堆满了书,墙上也从不挂什么拓片或名人字画。先生平时信笔作书,不用对本临摹,心中存有各家笔法,写出来又有自己的精神。他曾告诉我,汉碑以《礼器碑》最有筋骨,碑阴尤佳,学好《礼器碑》,再写其他汉隶,无不如意。魏碑以《张猛龙碑》最佳,其碑阴题名,隶情草意,实兼而有之。
胡先生的书法具有诗人的气质,有人以为“犷悍”,我感到这两个字安在胡先生的书法上并不妥当。他一生的字是沉雄豪放,是经过锻炼后加入文学修养烧铸出来的。
事情已过去四、五十年了,今日执笔记述当年事,如梦中醒来,而先生垂翼远逝已二十多年了。记此点滴,以志怀念。
【胡小石先生法书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