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牛一日（三）【郭成林】

放牛一日

（三）

太阳也不容易，从东山到西山走了一天，快到西山头时，它在山岭上坐了，看我们，一边歇息。往前就是叫横鹘凹的，我发愁了。返回去不可能了，我怎么带它们下山？那里的路本就窄，又被遮掩了，我都不好辨认，我如何带它们下去？

这是离村最近又最险要的地方。早年有一种叫横鹘的，大概是猫头鹰一属，但体积大多了，翅膀一展半丈多，飞起来又没声音。喜欢在最陡峭的崖壁上做巢。叫起来很叫人恐怖，咕噜咕噜，我见过一次，眼睛有乒乓球那么大，这山崖已经叫人望而生畏，这很凶的鸟又叫人闻风丧胆。“横鹘横鹘，啄了小孩屁股。”从小会背的童谣。

二哥说过，他们小时候放牛，轻易不来这横鹘凹。偏偏有一次，两头公牛不知什么原因斗架了，没有人能扯得开。最终一头牛占了上风，把那一头抵翻了。这牛一旦被抵翻，从上往下滚，一定错误地抱紧了头，连四蹄也抱成一个麻袋一般，就是一个怕疼。可惜的是偏偏越抱越滚，越滚越快，最后竟然从最陡的一面崖嘣咚摔落在河沟，已经死了，那战胜的一头仍然不放过，绕着圈子跑下来，继续攻击，用头顶撞，用牛角挑起来。这些牧童一边哭一边追下来一边驱散，它哪里肯饶恕？还是村里人赶来，用醋往它头上浇——水是不行的，这才使它睁不开眼，结束了痛打落水狗的战斗。

越想越怕，那一脚宽都不到的蚰蜒路七弯八拐，这白牛或许好说，那怀有身子的紫牛如何下去？我都替它犯愁。我决定原路返回，哪怕是搭个黑。我向它们发出了指令，喝令它们“回去！”

我又错了。村子就在眼前，暮气弥散，偏偏要回去，谁能想得通？走回头路，吃回头草，不但是马，牛也不答应。它们在渠岸上站了，踌躇着，不时回头看我，但那神情非常坚定：你要是想我们那样，早点说啊！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就是不回去。我终于打破一下午磨合成的相互理解与融洽，抡起了鞭子。但它们怒目而视，用眼神抗议，“士可杀，不可辱也！”

这一鞭子抡下去，不但没有使它们迷途知返，恰恰相反，那白牛一下子冲下渠岸，冲进柏树丛中，紫牛也跟着，还挺气愤地擦我一下，责备我的决定不近人情牛情。我只好再次投降，跟着，一边好意提醒，叫它们找有人脚印的地方，那才是路。而且要一直往下，千万不能横着往左。

然而我又错了。所谓海是龙世界，云是鹤家乡，我不怕浅薄再加一句：山是牛天堂。在这里它们说了算。它们经常把我架空，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好意 提醒，劝告，它们一概当成耳旁风。这次是那头紫牛领先，在白牛面临歧路略显犹豫时，它竟然一下子走上一条三尺宽不到的小地，一直向南，见岸跳岸。我和白牛只好跟着，一边在祷告，乞求它歪打正着，莫非也是一条路？一边想，鲁迅的话也不可全信。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是不错。现在的问题是，坡上本来有路，走的人少了，也便没了路。

它们又错了，得跳岸就跳岸 ，得钻树就钻树，踩着一地树叶，松散的流石碎渣，一踩多深，还会七歪八扭，不时趔趄。走了几十丈罢，这就到了一道坎前，上是上不去的，回也回不来了，它们终于知道错了，呆呆地回头望我。我知道此地不是好地，想起二哥的话，那只斗败的牛，肯定就是从这里滚落的。

人也留来牛也留。我和它们大眼瞪小眼。我只叫得一声苦，倘若这紫牛打个滑，别说滚了，那后果会有多严重？几万块都下不来。我很想打电话，请侄婿来帮我。又想隔河呼唤人捎信回去，彻底后悔今天这换工决定。

反正走投无路了，寸步难行了。我便给它们讲道理：你们这一路这一天给我找了多少麻烦！叫你们原路回去，不过是得一点黑，你们不听；叫你们只找有人走过的印迹下去，你们不听；叫你们只管向下，不要被地块误导，你们不听。现在好了，你们说怎么办吧？

这一番教育，它们再没有了那种轻狂和蔑视，都垂头丧气地听。这彻底颠覆了我对“对牛弹琴”的认识，它们是懂道理的，与人是有默契的。我说，你们下步得听我的，跟着我。天都要黑了，再不听话，一切后果自负。它们听得很认真，似乎在频频点头。

我在前边，斜着往下，从没有路的地方踏出路来。它们果然知错就改，跟着我，有小岸的地方就跳，滑倒了爬起来，沿着一道坎，下边又是一道崖，竟然一步跳下去，终于回到那蚰蜒小路的末端，小河沟的流水就在眼前了。

不知道能不能说胜利了，这两头牛哟，把头半浸到水坑里，喝了一个痛快。那肚子迅速膨开，快能飞翔了。学生们读书到一定境界，就是这模样。

把它们赶进圈，上了锁，我和它们告别，它们也脉脉含情地看我：再见是何时 ？

2021年6月

【作者简介】：郭成林，资深语文教研员。性憨直，人爽快，文笔老辣，常有佳作发表于报刊、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