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这样的方式和父亲通话

父亲：

您在那边还好吧？ 两周前，您走进女儿的梦里，依然是过往的模样：一身蓝黑，清瘦光洁，淡然无语。你就这么悄然走进女儿的梦里，无声无息，只为提醒女儿，你的远航日程的纪念？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 挨您责骂有那么两三次。一次是躲在被窝里看三哥借回家的小说《薛刚反唐》。书中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子汉薛刚，深深地吸引了我；那留着一头齐眉短发手执拂尘的小仙童，竟然也能到梦里。也许是太激动了吧，书看完了，还不想睡觉，于是又回头再看。您发觉了，冷冷地一声：“都几点了还要再看？等会把书烧了去。天上有馅饼掉下来，也要起得早才捡得到。”

中考后，您满含期待地问：“估摸多少分啊？”考前还在耘田，头晕恶心，晚上到考点住宿，又一夜的蚊虫干扰，作答的时候云里雾里。一听您的问话，女儿霎时清醒：“450左右吧？”您脸一沉，狠狠地放出一句：“古城高中都考不上，别说一中其他学堂了！”

分数出来了，近600分，远远超出录取线！可通知书迟迟没到。您等不及了，找到了下放知青荣叔叔，和村里的伯伯一起赶到上饶，跑学校，跑招生办，知道有人想冒名顶替。您知道女儿上学不易，不畏劳累，不惧权贵，不怕目不识丁，马不停蹄，愣是凭着一股护犊子之心替女儿维护了权益。从上饶返回县城的时候，饭店已经打烊，客车已经停运休息，您和伯伯一起，饿着走着，摸黑赶二十几里的夜路。到家时已经是深夜了，口干舌燥，又累又饿，您连话都说不出，可是脸上却有放心的宽慰。做面条，我不懂方法，不敢下手。您说：“虾婆样，看你以后吃什么！”妹妹挖回来的野菜，我说有点涩，您说 ：“不出去，连涩的也没得吃！”我知道，在很多方面，女儿一直都没走出固步自封的阴影，瞻前顾后，一碰到新鲜事儿，没动手就已经心慌了，笨手笨脚的。

儿行千里母担忧。您曾经对小妹说，“一大一小女儿不用担心，两个都能干。最不放心是二女儿，她太不说话，有事闷心里；比较放心三女儿，她做事有分寸。”每每想起这句话，女儿就汗颜不已，居然是两个“读书”人要父亲担忧！

父亲，80寿辰，阴阳一层纸。女儿没有太多的难过。想起您临终前的惨痛，甚至，做女儿的觉得您的远行是一种幸福的解脱！

试想想，假如您还在病床上躺着，疼痛难忍嗷嗷直叫，梦呓中叫着作古60多年的老奶奶和去世不久的邻居的名字；连一日三餐都不能正常，连黑夜白天都不能辨别，儿女们到您床前您根本不认识；时不时把喂您吃饭的老母亲的手拖进嘴巴咬；还有不能控制的大小便以及长出来的褥疮……您会不会拖垮已经服侍您几年的苍老的母亲？您会不会让孝敬的您的小儿子的生活更加雪上加霜——他们为了照顾您，已经几年没出去工作，还每周给您抓药，时不时带您去浙江复诊？我知道，睿智的您已经不会思考，如果有正常思维，您不会这样的！如果清醒，您一定会心疼的！生病前，您想事情做事情多么让人敬服！无论家境多么艰难，您都像擎天柱一样，给我们遮风挡雨，给我们完整的家，给我们做人的榜样，让我们洁身自好，从不勉强别人，不计较利害得失，怀揣一颗善良、博大的感恩心！

知道吗，几岁的我曾看见您在池塘一个角落里给生病的母亲洗衣物？那清清的水变成了红色，作为一个十岁不到的小女孩，我不清楚为什么，也没力气帮这个忙。作为池塘边洗衣物的唯一男子，爸爸，我能感觉一段辛酸和不屈！您那搓洗衣物的样子，永远定格在女儿小小的心灵中！您没有因为生活贫寒而放弃生病的母亲，在家既当父亲又当母亲，还带着母亲辗转各地医院。在内，您撑起了一个十一口之家艰难度日；在外，您撑起了一个村子，村民们有什么难题都会找您商量帮忙出主意，有什么困难都会请您给上级提建议想办法。您是我们这个小家庭困难时的支柱，您是我们心中的太阳！您是整个小村的首领，不凭权势，而凭心地和睿智。也许，多年以后，您已经忘记这件事儿，可您依然是女儿心中的明灯！

知道吗，您在纳凉时给我们讲的经历，我一直记在脑海中，并且也尽可能学习您积善行德？文革中，因为消息灵通，您偷偷地给邻村的不是本家的钟伯伯通风报信，让他连夜逃往山林，躲避了一场无来由的痛打。在饥荒年代，一个本村的地主的儿子因为母亲生病难捱饥荒，趁夜黑悄悄到队里仓库偷了点稻谷，您发现了，没有把他举报出去，让他免了被批斗游街的痛苦。那时眼不揉沙的我们总会觉得这不“正 ”：是坏行为，就该批斗。您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不是迫不得已，谁敢那样犯众怒？”

还有，邻居把属于我们家栽种在田头的树当作公家的树砍了拖回家，我们想要回来，您告诫我们：“一棵树能值多少钱啊？”

当村子的小路塌陷，人们去池塘洗衣物走路不方便时，您又把自留地菜园的一块填上土，铺上砂石，成了一条通路，而我们的菜园子却无故少了那么一大块哦。有多少人把池塘边的菜地泥土往池塘填，让自己的菜地越来越大使公家的池塘越来越小，您却反着来做。这需要多宽的心胸和多远的目光！

善有善报。我和姐姐的学业就因为有了您的善缘而成就。小弟的孩子登记户口也因为您的善缘而顺利。母亲因为您的没放弃而仍然安康。家庭因为有您的曾经付出的一切，都有善缘。

太多太多的话，女儿还来不及说，太多太多的情义，女儿需要慢慢咀嚼。

问一声父亲，您在那边还好吧？女儿只记得母亲的80大寿也到了，她和您是同属相的，女儿要给母亲带点美酒，带去祝福，而您的寿辰，女儿不太操心，由兄弟们主持而女儿只是一名随客，相信您不会计较的。因为，阴阳一层纸，您是明白女儿的心思的！

安息吧，父亲！在您的远航的日子，女儿含泪遥祭。

20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