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静:咕咾肉和“酸的馒头”

看一盘上等咕咾肉的诞生,竟然浮上泪意,当然不是酸味引起的生理反应,而是想念那些有外婆操持的平常日子。
偶然看到电视片《上海寻味》某集,沪上某老字号大厨在介绍他家特色菜——咕咾肉。选上好的梅花猪肉,腌制,上浆,两次煎炸,配番茄酱红米等秘制酱汁,最后辅以洋葱菠萝青椒片爆炒,装盘上桌,如此精心,岂有不好吃之理?不用想象,酸甜香脆在味蕾多层次皴染。以大厨的说法,咕咾肉属于粗菜细做。我的感觉用梅花肉做咕咾肉好比穿了绫罗绸缎田头劳作,国外唐人街中式餐馆的咕咾肉似乎堪称咕咾肉的本尊基础担当,肉的边角料,番茄酱,几片青椒一两块菠萝,把老外吃得以为中餐就是番茄酱肉块。
但是,有意思的是,倘若出门在外,若能吃到一盘咕咾肉白米饭,也算暂解在外的倦怠,谈不上乡思之类,其实就是本土胃和食物的左右手关系。
看一盘上等咕咾肉的诞生,看着看着竟然浮上泪意,当然不是酸味引起的生理反应,我是想起了少年时代也算时常吃到的咕咾肉了。也许确是中年脑回路别样了,说睹物思情是夸饰了,但也还是会睹特定之物念特定之情。梅花肉当然不会在少年的孤陋视野里,梅花且肉?那是在书里吧,彼时所见不过一块肋条肉上切下来的碎碎粒粒,有的甚至几粒肥肉丁,做红烧肉不够格,捏肉圆料不到位,外婆就做咕咾肉。看她操作似乎也不繁杂,盐、料酒略微腌一腌,和面粉和水打在一个大蓝边碗里,铁锅放点油,当然也不会太多,哪里能起饭店那样的大油锅?油热,一勺面粉哧溜入锅,油花沸腾,片刻出锅,一般也不重新入锅添酱汁翻炒,就这么趁热吃,脆香。哦,少时的我晓得了这个就是咕咾肉呢。至于为什么叫咕咾肉,不叫炸肉块呢,不清楚。说是粤菜中原叫咕噜肉,是不是取其圆嘟嘟,一口一吞的意思。且不管它,我只晓得小时候很盼望外婆做咕咾肉,虽然面粉之内多肥肉,但裹了面粉煎炸过后的咕咾肉吃起来和红烧肉别有滋味,尤其肉丁和面粉之间那一层的咸鲜,与香脆相得益彰。
如今什么样的咕咾肉都可以去吃一吃的,看到咕咾肉竟然情绪起伏大概是为了不能忘却的记忆,虽然早已过了感伤主义的年龄,现在也不是很欣赏过于感伤主义的文字,但咕咾肉让自己觉得还是有些“酸的馒头”(sentimental感伤的、多愁善感的)。其实“酸”的不是“馒头”(或者咕咾肉),是背后这份日复一日的操持和耐烦。拮据时代,如外婆这样的家人每天盘算着买点啥,烧点啥,红烧还是清炖,煎炸还是汆汤,花色搭配合理伐?一块肉哪能物尽其用,几块钱如何分厘毕穷,还几乎不抱怨不感叹,吃得消要做,吃不太消也拖着身体做,直到躺倒。外婆也不过从一中年女人,慢慢老上去,才成为老外婆。这些外婆奶奶们她们是多多少少轻慢了自己的想愿,全心全意日常劳作。而轻狂年少时,沉浸在文学想象哲学思绪中的我虽然晓得家务操持的繁杂,也尽力而为地相帮,但事实上心思却并不聚焦于此,当然带着装满外婆做的肉焐蛋玻璃瓶到学校,吃起来还是美美的。虽然晓得外婆们的付出辛劳,但实在并不主动去掂量其中分量,当然,当然,生活会渐渐地呈现出分量,你要好好工作,也要家务日常,锅碗瓢盆和书香笔墨并不违和。你自己的,他人的,生活的分量务需太自觉地去掂量,轻重自现。这个时候,你就会有更多的懂得,懂得日常生活的重量,懂得重复之中的庄严,懂得所谓“拓展”“飞升”“超拔”之大词还是不要随便说的好。日复一日,得多少泥泞满地,才有似锦繁花。
我是不喜欢“生活不仅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与远方”之类的流行语的,且不说远方不过是远处的当下,诗何以要在远方?你之所在,当然也是诗之所生。人之所体验的,外在的和内在的,皆有诗性,所谓“依依墟里烟”,所以“虚室有余闲”,要紧处还是心灵的感受力和审美力。“诗与远方”否定了人们当下生活体验的价值感,其实恰恰否定了心灵自由想象的能力。倘若日常里没有思考没有自省,到了远方你就顿时性灵起来了?“远方”其实并非定然某种地理概念,倘若视之为灵魂和审美的感受力,某种安于日常又观照日常的思考力,那倒是内涵外延皆丰沛的。好比看维米尔描绘的细腻的十七世纪荷兰人日常,我们看到倒牛奶的女仆,读信的女仆,编织的女人,我们也看到画家细致描绘出的墙上地图,此在和他处,其实都是肉身所感所在的时空。
初夏,2018级研究生毕业答辩结束后,师生彼此感言。我的寄语:“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写或者不写,有文学艺术陪伴梳理生命,就很好。”经历了疫情的年轻人颇有同感。经过日子,日子经过,我想说日常和灵性其实可以同一。也许此处可概之为“日常禅”,还是觉得以朴素的语言表达更好。
从咕咾肉到“酸的馒头”到诗与远方,也许是我想多了,其实是因为想念,想念外婆,想念那些有外婆操持的平常日子。自己的平常日子有了想念感念,平常日或可为平常书的。

关于我们: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