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张先生商榷,保守主义要保守什么?
张xz先生的人格我是敬仰的,他的敢言敢行也是我不敢比的。但读了那篇《张xz评中国特色的保守主义》,我觉得他对保守主义存在误解,毕竟他的研究方向不是保守主义。作为一个自命的保守主义思想搬运工,我首先要负起搬运工的责任,所以觉得有必要就几个问题跟张先生商榷,也顺便介绍一下保守主义。
保守主义要保守什么?
李彬
张先生文中说:“当人们开始区分好与坏的传统,并依此决定该保守或抛弃哪些传统时,他们其实就是将作为区分标准的价值置于‘保守’的价值之上了”。
刘军宁著《保守主义》
看到这段话,我在想:难道“保守”就是不管好传统还是坏传统全都兼收并蓄?这显然不是真正的保守主义。
我所认同的保守主义只有一种,就是刘军宁先生所说的保守自由及自由传统的主义。所以,首先应对张先生所说的“既有价值和秩序”按照自由的标准进行区分,只保留、守住其中体现自由价值的部分。按照他的意思,这样的立场应以自由价值来命名,即自由主义。
的确,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在思想光谱上有很大的重叠。比如二者都反对专制,主张分权制衡,以珍视个人自由为核心;都反对计划经济,提倡自由市场,强调私有产权是自由的根基;都强调容忍异己,尊重少数人的权利;都反对激进主义,主张和平的、渐进的改革;都反对权力对个人生活整齐划一的剪裁,而认为生活应该是自由舒展、多姿多彩的。
然而,保守主义与左翼自由主义却有较大差异。保守主义强调对造物主的信仰,强调圣经传统,而左翼自由主义对此相对比较淡漠,有的还反对信仰,坚持无神论,比如杜威和胡适。
胡适在《自由主义》一文中说:“自由不是上帝赐给我们的”。而美国《独立宣言》里面说:“造物主赋予我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存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宣言起草者杰斐逊的意思很明确:自由正是造物主赐予我们的。杰斐逊虽然不是保守主义者,但他这个观点却带有保守主义色彩。
美国保守主义思想家拉塞尔·柯克
美国保守主义思想家拉塞尔·柯克在《保守主义思想》一书中说,保守主义思想包含六项准则。第一项是:“保守主义确信存在着某种主导社会生活和个人良心的神圣意志——它在权利和义务之间建立起永恒的联系,将伟人和凡人、活人与死人连为一体。归根结底,政治问题是宗教和道德问题”。
也就是说,保守主义确信造物主的存在,造物主的神圣意志主导着社会生活和个人良心。拉塞尔·柯克进一步认为,“人类的理性并不可靠”,人类的哲学无法探究或揣摩造物主的伟大力量。
古典自由主义者哈耶克也反对高估人类的理性,对理性的狂妄倾向展开深刻批判,并称之为“致命的自负”。在这方面,保守主义与古典自由主义存在某种程度的契合。
然而,在对人类理性的看法上,保守主义与左翼自由主义的差异是很明显的。左翼自由主义比较推崇人的理性,相信政府之手甚于上帝之手,强调政府之手对社会生活特别是经济活动的干预。而保守主义者信奉“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因为这句话老老实实承认了人类理性的局限、短视,承认上帝的无限、神秘、永恒、至上。
保守主义认为社会秩序是按照造物主的神圣意志自生自发的,反对法国大革命式的基于理性自负而对社会秩序的拆卸与重组,也反对政府对社会生活的过多干预,主张限制政府的干预之手,认为政府扩张,自由就萎缩了。认为很多情况下,不需要政府去解决问题,有时无所不在的政府之手恰恰是问题所在。正如里根所说的:“英语中最恐怖的九个字是:我是政府派来帮你的。”
在社会变革方面,虽然保守主义和左翼自由主义都主张和平的、渐进的变革,但保守主义认为,“上帝的护理是促成变化的恰当手段”(拉塞尔·柯克语),强调的是上帝的护理。认为“检验政治家的标准是他是否体认到上帝护理之下的真正社会发展趋势”(拉塞尔·柯克语)。那就是说,社会的变革要遵循上帝的意志,不能按照哲学家在书斋里推演的抽象人权理论和浮想联翩的乌托邦去重新设计。必须在上帝划定的界限之内(即自然法的范围之内),充分考虑到民情秩序和传统习俗,在充分体验到社会发展趋势的基础上,顺势而为。
保守主义鼻祖柏克认为,改革须“建立在参考古制的原则上”,不能全然守旧,也不能全然图新。“要有足够的旧东西以保存先人的原则和政策,保存议会的法律和惯例,不致传统的链条因之断裂;同时,要从人民大众中吸取清新空气,要有足够的新东西激发我们的活力,使我们的品性能真正地呈现出来。”
此外,保守主义只认同两种平等。首先是造物主面前人人平等;其次,既然人在造物主面前是平等的,那么人在根据造物主的意志(自然法)制定的法律面前也该是平等的。除此以外,没有,也不该有任何平等,“所有其他试图平等化的努力都将引人步入绝望之境”(拉塞尔·柯克语)。
显然,左翼自由主义强调的平等种类要多得多,其程度也要过分得多。今天的美国就在上演动物庄园式的闹剧:所有人一律平等,黑人、女性、同性恋者更加平等。
张先生说:“保守主义作为一个普遍的概念,泛指各种珍视和维护既有价值及状态的立场,既涵盖主张小政府的英美保守主义,也涵盖固守既有神权政治的伊朗保守主义……”
按照这种说法,保守主义不应仅仅保守自由和自由传统,还应保守全世界所有“既有价值及状态”,当然也包括自由的死敌——专制与奴役。这样,保守主义就不是一种明确的价值观了,而是玩双手互博的老顽童了,或是传说中到处搬石头砸自己脚砸上瘾的美国了。
事实上,保守主义的价值观非常明确:保守自由和自由传统,反对专制和专制传统。
张先生说:“柏克之所以称为保守主义的集大成者,是因为他首次系统地总结了保守主义的一般性的理据……这些理据完全可以与个人自由等实质的价值相分离,而用于维护其他(甚至反自由的)既有价值”。
我认为,柏克之所以被称为保守主义的鼻祖,恰恰不在于他总结了一般性的理据,而在于他对个人自由及滋养个人自由的传统习俗的珍视与捍卫。
柏克曾为捍卫英国人的自由而反对国王。作为政治家与思想家的柏克是个“老辉格党人”,意即“老自由派”。他做英国议员的时候,力主改革,不断与王权争自由,以改革者的角色自居。美国独立战争爆发,作为英国人的柏克没有站在自己祖国一边,而是站在北美殖民地一边,因为他反对英王“专横的权力”。北美殖民地民众是在与这“专横的权力”争自由。在自由与专制之间,柏克选择站在自由一边。
在涉及印度的问题上,他又为捍卫印度人的自由而反对欧洲人。法国大革命爆发,英国国王将之视为洪水猛兽。作为改革者与自由派的柏克对大革命的态度竟与王权一致,也将之视为洪水猛兽。他写出《法国革命论》来批判这场狂热、恐怖、血腥的革命,认为这场革命其实是一场以自由之名毁灭自由的革命,从而造就了一个集权专制的国家。由于对法国大革命的反对立场,柏克由一个改革者和自由派变成了法国人口诛笔伐的保守派和王权捍卫者。
然而,柏克真的是在捍卫法国的王权及旧制度吗?
不是,柏克批判法国大革命,也批判法国的王权及旧制度。正如批判大革命一样,柏克也是从统治权过分强大、过度延伸的角度来批判旧制度:“法国君主制度的首要恶习是想要统治一切的无休无止的欲望。权威之手时时可见,处处可见,因此,对所有的国内事务,政府无不插手;随着这种官方干预越来越普遍,我可以说,凡是始于不正当的权力的事情,概莫能外地以不屑一顾的蠢行告终。”
表面上看,柏克似乎没有原则,首鼠两端,犹如一只善变的变色龙。其实他的原则很简单:捍卫自由,开拓自由。正如刘军宁所说的,他是自由派,也是保守派,他的保守主义是保守自由的主义。无论英国、美国、印度还是法国,他从不以国别看待问题,也不以进步与保守作为行动指南,他始终以自由为标尺,并以个人自由为最高价值。他不会因为走得太远、太快而忘了行走的初衷——自由。不管是改革还是保守,都是为了自由,改革是为了拓展自由,保守是为了保守自由。柏克对北美洲革命的态度是开拓性的,因为北美洲革命是为了摆脱英王专制权力的控制;柏克对法国大革命的态度是保守性的,因为法国大革命将要建立一个极权统治的社会。在自由与专制之间,他永远站在自由一边。
张先生说:“生活在中国大陆的人若是信奉保守主义,那就应该珍视‘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传统、习俗和制度。”准确地说,应该是珍视这片土地上滋养自由的传统、习俗和制度。但他进而发问:“离奇的是,中国一些所谓的保守主义者,却自称要‘保守’英美的自由传统。如果这些人真的是保守主义者,难道不应该警惕这种外来的东西吗?不应该担心它与中国国情水土不服吗?”
保守主义要保守的是整个人类社会的自由传统,珍视这片土地上滋养自由的传统、习俗和制度与珍视另一片土地上滋养自由的传统、习俗和制度并不矛盾,正如费孝通所说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至于“担心它与中国国情水土不服”,大可不必,人性都是相通的,英美人爱好自由,中国人也不是天生喜欢被虐、被奴役的,即使中国人有奴性和受虐倾向,那也是长久压制与驯化的结果,绝非天性如此。引介、保守英美的自由传统,恰恰是为了唤醒被“国情”长久钳制的那爱自由的天性。
最后张先生奚落道:“这些人今天说‘这个国家的宪法是依照上帝的形象制定的’,明天说‘那个国家的宪法中有着上帝的位置’……”
首先得承认这两句话表达得不够严密,被先生抓住了字句上的把柄。但我们理解一种思想应从大处着眼,而不应抓住字句上的漏洞大作文章。如果这样的话,那该去中学里教学生修改病句了。
“这个国家的宪法是依照上帝的形象制定的”这句话严格的表述应该是:这个国家的宪法是依照上帝的诫命(如摩西十戒、人的罪性和有限性等等)制定的。“那个国家的宪法中有着上帝的位置”这句话不是说立法者成了上帝的班主任,为上帝同学排了个座位,而是说,那个国家的宪法是在上帝意志的主导下制定出来的。作为每一个充满罪性的有限之人,当然看不到完美至善、全知全能的造物主形象,但是我们能够聆听造物主的诫命,谨守造物主的诫命。将造物主的诫命贯穿到世俗生活中。所谓“因信称义”,就是靠着对造物主的信仰,靠着对造物主诫命的谨守去赎罪;所谓“因真理,得自由”,就是靠遵守造物主的话语(真理),摸索着那全能手指为我们安排的自由秩序,从而获得祂恩赐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