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十力的行与思——答央视专题片《先生熊十力》编导问

2016年,央视人物栏目制作《先生熊十力》时,曾邀我当嘉宾。编导是晏然,她给我发来一些问题,我便认真地做了准备。虽然正式访谈时有所发挥,但大概意思与书面准备的相差不大。所答复的问题不少,播放时则只能选取一点点。如今返回头来看这些资料,觉得还是下了一些工夫的,特录于此,以供日后参考。                                           ——张建安

晏然(编导):熊十力为自己取名“十力”的用意是什么?

张建安(嘉宾):熊十力原名继智,又名升恒、定中。取名“十力 ”是在中年学佛以后。一种说法是,“十力”本是梵文Dasabala的意译,指佛或菩萨具有十种非凡的智力。另一种说法是,“十力”出自沈约《内典序》“六度之业既深,十力之功自远”。

晏然:据说熊十力童年时就是一个放任不羁的人,他的这种放任不羁都表现在什么方面?

张建安:熊十力出生在一个贫困家庭,他父亲是晚清的秀才,在私塾里当过教书先生,也教儿子读书识字,讲历史故事,教《五经》章句,熊十力曾日夜手不释卷,是一个很好的读书种子。可惜的是,熊十力12岁的时候,他的父亲病逝,本来穷困的家庭更失去了依靠。熊十力聪慧异常,眼界极高,曾自负地说:“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但现实是,他这样的人竟然不能到学校读书,这是多大的压抑,所以胸中自会有愤世嫉俗之情,再加上他天性豪放,喜欢简单,表现在外就是野孩子。夏天的时候,他曾在野外废弃的寺庙里居住,在里面一点衣服都不穿,而且还不时到户外,见了人也不躲避。他当时还喜欢打寺庙里的菩萨塑像,他的兄长想要管他,但没有多大效果。

晏然:1906年,熊十力参加了日知会,准备起义,推翻清政府。当时的鄂军统制下令悬赏五百金要熊十力的人头。对于熊十力怎样逃出武昌城的过程,我在网上和书上看到过几种不同的说法,您认为最真实可靠的说法是哪一种?

张建安:关于这件事情,我认为最可靠的是熊先生自己的回忆。他在《何自新传》中写过这件事,说当时湖北新军的总兵张彪“遣密探严缉,自新设法藏匿,备极劳顿”。也就是说,他是在何自新的藏匿下逃过此劫的。在郭齐勇先生的《熊十力》传记中写着:“熊十力先期藏于何自新家中的天花板上,……事发十日后,何自新见搜捕稍缓,将十力化装成一病妇,抬送到武胜门江边,租一小木船秘密送回黄冈。”因郭先生研究熊十力生平学问时,曾接触过熊先生的不少老友、亲人、知情者,他的这种说法应该是可靠的。

晏然:武昌起义后熊十力参加了光复家乡黄冈的活动,在光复后的庆祝会上,熊十力写下:“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八个大字。这句话出自哪,他为什么要写下这八个字?

张建安:这是他的表达方式,武昌起义后,黄冈也光复了,正是意气风发庆祝胜利之时,熊十力写下“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抒发最为豪迈的情感。这句话出于佛经,指释迦摩尼出生时左手指天,右手指地。熊十力敢用这几个字,可见是何等的自信乃至狂放。当然,从另一个意义上看,他用这几个字,也在表明中国进入了新纪元,要开拓新时代。

晏然:熊十力“空空道人”的绰号是怎么来的?

张建安:1920年秋,熊十力到欧阳竟无的南京内学院学习佛法。那时候他很穷,只有一条中装长裤,一件长袍,洗了以后要等晾干了才有得穿,真是空空无一物,因此便得了一个“空空道人”的绰号。当然,这只是一种说法而已。

晏然:1932年,熊十力发表了《新唯识论》,引起了佛学界特别是熊十力的同门师友的激烈攻击,各方言论及熊十力自己的观点都是怎样的?

张建安:熊十力师从欧阳竟无,在南京支那内学院,专攻法相唯识学,深受欧阳竟无的重视。哪料到他在北大任教时发表的《新唯识论》,已经由佛归儒,在轮回、超世等根本性的问题上予以发疑攻难,这自然会引起他的老师和同门师友的猛烈攻击。欧阳竟无号召弟子们“鸣鼓而攻之”,弟子们很快就发表了多篇批评《新唯识论》的文章。论战持续了半个世纪。

熊十力批评佛学将体用打成两截,将世界分成两重。他提出“体用不二”的观点,指出“本体与现象的统一。即变即不变,即动即不动。体者,一真绝待之称;用者,万变无穷之目。”提出“翕辟成变”的观点,认为:“翕”,凝敛成物,“辟”,恒开放而不失其本体之健,“变”,是改造物质世界和改造社会。就是用刚健的既聚合又开放的生生不息的与宇宙一体的自家生命,改造社会改造世界。他的基本态度是:“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晏然:1922年,熊十力被聘为北京大学特约讲师,据说他的教课方式与众不同,是什么方式?他授课过程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故事(能体现熊先生性格特点的)?

张建安:他的授课方式是不愿意在教室,而让学生到他的家里来。讲课讲得高兴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随手在学生头上或肩上拍一巴掌,哈哈大笑。他是当过军人的,这一巴掌可不轻,所以学生们都想躲开,于是就在离老师远的地方坐下,可没想到,这熊先生讲课,有的时候从前面走到后面,有的时候又从后面走到前面,所以想躲开他没那么容易。

晏然:熊十力在北大教书期间,与废名常常针对“新唯实论”进行辩论。他们辩论的过程中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故事?

张建安:熊十力和废名,都是那种特立独行的人。两人如果见解不同,绝对不让步。有一次,两人争辩得很厉害,远处都能听到。但过了一阵后,大家却听不见任何声音了,觉得很奇怪。走过去一看,两人已动起手了,一个用手推着另一个人的脸,另一个用手掰着此人的嘴,自然顾不上争辩了。当然,这种现象只是偶然的。而且,两人争辩乃至打架后,仍然是好朋友。

晏然:熊十力为什么要写《与友人论张江陵》一文,他的用意是什么?

张建安:通过对张居正的功过得失的评价,发出自己的声音。这声音就是:“学术思想,政府可以提倡一种主流,而不可阻遏学术界自由研究、独立创造之风气。否则学术思想锢蔽,而政治社会制度何由发展自新?江陵身没法毁,可见政改而不兴学校之教,新政终无基也。毛公恢弘旧学,主张评判接受,足纠江陵之失矣。”

晏然:1954年,熊十力移居上海后,陈毅去探望他,熊先生对自己的学问没人传承表示悲伤,当时陈毅有什么表示?

张建安:陈毅曾在一次上海高等学校教师大会上说:“熊十力先生是我们的国宝,你们要去问学请教,不要怕说封建迷信。我们要善于向老前辈学习,还要引导他们跟着时代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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