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圣外凡,修得罗汉
罗汉也即阿罗汉,在佛教中与佛和菩萨相比,在果位上要低一等,在佛教经典中一般指释迦牟尼佛圆寂后第一次聚会的佛弟子。看过《西游记》的都知道,沙和尚最后就是被封为金身罗汉,从果位上说不及孙悟空的斗战胜佛和猪八戒的净坛使者之位,由此也可见罗汉在佛教果位谱系中的等级。不过从佛教教理本身来说,罗汉四智圆融无碍,内圣外凡,在圣与凡的境界中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南宋 刘松年 《罗汉图》
佛教自东汉传入中土以来,宗教绘画和造像也随之兴盛。但从敦煌壁画来看,在唐代以前佛教人物画一般以佛和菩萨的有关故事为题材而诠释佛教义理,而且在画面特征上显然受西域风格的影响而略显“水土不服”,真正成熟的以佛教人物为主题的中国式佛教绘画在唐代才正式形成,由于受当时统治阶级的推崇,这种佛教绘画中人物的形象和风格更接近上层统治者为代表的宫廷中的人物形象气质。到了五代以后,一种“另类”的佛教人物绘画罗汉图才流行开来,这是佛教绘画在形式上走下神坛走进世俗的一个标志,从此罗汉图这类题材受到文人和民间的普遍喜爱,成为最接地气的宗教题材绘画,芸芸众生普罗大众都可以在这些形态各异的罗汉图中找到自身的情感共鸣和信仰寄托。
五代 贯休《十六罗汉图》之一
从画史上看,五代贯休的《十六罗汉图》算得上是罗汉图这一题材的开山之作。贯休本人就是和尚,被西蜀皇帝王建封为禅月大师,相当于国师的地位,精通佛法奥义,所以他所创作的罗汉图在诠释佛教精神上自有其妙。在这组作品中,夸张怪异的形象很显然受早期敦煌壁画中西域风格的影响,但却具有脱胎换骨的精神气质,线条坚实,造型古野,“一瓶一钵垂垂老,千水千山得得来”,在神情刻划上更接近于世界百态中凡夫俗子的喜怒哀乐,据说这些古怪的罗汉造型乃是他梦中所见,“或然梦里见真仪,脱下袈裟点神笔。”这种风格的罗汉图成为一种经典的范式,此后的历代罗汉图在人物形象和造型上基本都遵循着这种古奥奇崛的风格,在视觉呈现上融合了西域和中原的双重特点、在精神诠释上兼具了神性与人性的双面特征,赋予了罗汉图更具世像百态的寓意,从而开启了罗汉图这一长盛不衰的佛教题材的绘画先声。
五代 贯休《十六罗汉图》之二
从某种意义上说,罗汉图这一题材绘画的兴起和流布开来,与佛教中国化的趋势呈现正相关的互为表里的互促共进关系,尤其随着禅宗一脉的兴盛,罗汉这一在佛教经典中没有固定姿态的明确描述和记载赋予了罗汉图这一宗教题材绘画更广阔更自由的发挥空间,于是借鉴人间禅宗高僧的形象而创作罗汉图就成了最通行无碍的普遍做法。宋代的市民文化特征和审美趣味对这一题材绘画的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史料就有宋人在生日时修“罗汉供”习俗的记载。由是从整体上来看,在表达上可以清晰地看到生活化世俗化场景对罗汉图的影响,比如李公麟绘制的《十八罗汉图》、南宋院体画家刘松年绘制的《罗汉图》在背景的描绘上就加入了更多的世俗化因素,背景中的山石树木、走兽以及随从的小和尚等元素的加入,一定程度上消融了罗汉图这一题材中的神性特征,而罗汉的形象也更接近现实中的僧人形象。南宋周季常、林庭珪等民间画家创作流传下来的罗汉图也同样具有这种典型特征。从禅宗角度来说,这类罗汉图与禅宗每每提及的“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这样泛化的佛教思想正好吻合,从而宋代罗汉图在这样的文化熏陶下呈现出独特的美学特质,一定程度上稀释了罗汉图这一题材绘画中的宗教性因素的浓度,而注入了更多的世俗化生活化的因子,促使了罗汉图逐步走向了平民百姓之家,实现了由早期的教化功能向祈福、审美等功能的转变。
李公麟 《十八罗汉图》
李公麟 《十八罗汉图》之一
南宋 林庭圭 《罗汉图:施饭饿鬼》
南宋 周季常 《罗汉图:临流涤衣》
就罗汉图的艺术风格而言,贯休和李公麟所开创的这两种不同风格的罗汉图对后来这类题材的影响巨大,基本上界定了罗汉图这类作品的主要外在风貌特征和内在审美特质。元人所创作的罗汉图很显然受宋人的影响更大,同时吸收了贯休在技法上的合理因子,比较有名的有赵孟頫的《红衣罗汉图》、刘贯道《应真罗汉像》等作品。元代特殊的社会和文化环境促进了佛教绘画艺术的进一步发展,在追溯缅怀昔日盛世荣光的心理暗示下,这些元代所流传下来的罗汉图在画面上接近宋代院体画家的审美趣味同时,在精神品格上更是上溯并接续了晋唐风格,设色艳丽,线条温婉,整体气质上近乎一种世俗化、隐喻性的内心表白的性质。
元 赵孟頫 《红衣罗汉图》.webp
明 陈洪绶《罗汉图》
承接历代罗汉图的精神脉络,明清之际的罗汉图这类作品在风格上趋于多样化,在整体的影响力上越来越深入民间,而且更注重借画寓情明志,宗教教化色彩越来越淡,更多的是画家本人通过绘画罗汉图来观照自身的境遇和内心的追求,在笔墨情趣上更追求审美意义上的个性表达,无论是陈洪绶还是“扬州八怪”中金农、罗聘等所创作的《罗汉图》,在笔墨精神上更注重个性风格的挥洒,而且通过绘制罗汉图来隐晦曲折地表达自己的的内心情绪和思想观念,一定程度上彻底释放了佛教绘画中的那种受众顶礼膜拜的图腾性质色彩,从而赋予了罗汉图这种绘画题材一种涅槃后的新生。沿至民国期间,一代高僧弘一法师用朱砂绘制的罗汉图回归于罗汉图这一题材的宗教意义上的本源含义,这种褪尽人间烟火味的罗汉图以澄澈空明的境界,昭示着一种信仰的皈依,散发出清净欢喜的佛境禅意,无上清凉,寂寞欢欣。
明 戴进 《罗汉图》
明 丁云鹏《罗汉图》
清 金农 《罗汉图》
清 罗聘 《罗汉图》
清 金廷标 《罗汉图》
弘一法师 《罗汉图》
罗汉图这一特殊的佛教题材绘画,从最初的十六罗汉,再到十八罗汉、一百零八罗汉以至五百罗汉,其中的佛教精神和人间意味相互参证彼此共生,使这一题材散发出独特的婆娑而隽永的气场,给人慰藉的同时又引人遐思,于出世间法中观照人生的千姿百态、感悟命运的千峰百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