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记忆,旧(4)
长久以往,除了古老的烧尸仪式和幼稚的历史传说,瓦拉纳希亦以其怪异的身姿吸引来众多“文明世界”的猎奇客。古老的河坛、莫卧儿时期的遗迹,与各个时期的违章建筑相互围绕、叠加,街道越来越窄,甚至连街坊们信仰的神灵也无处容身,只得将它请到那堆满垃圾的角落,用铁笼子锁了起来。昔日的王宫,变为如今的大杂院儿。三姑六姨,同村乡里,一股脑的挤在原本还算宽敞的庭院里,然而原先的殿宇只供了王公佬爷、情人仆役,如今却要装入数个庞大的印度家庭,是万万不够的。于是草坪和花坛一并被除了去,品质低劣的当代窝棚乱糟糟的长了出。王公佬爷们留下的私人寺庙、河坛入了这魔窟便再难脱身,新进主人们小心翼翼的修建起院墙,铸造了铁篱,宣誓着自己对它们的主权,生怕别的神仙住了进来,或是自己的神仙溜了出去。那些没能占领如此深宅大院的街坊则倒了霉,人的居住空间尚且堪忧,不可不拜的神仙们简直成了拖油瓶。当堆满垃圾的街角都被占尽之时,他们只好为自己的神仙修起“集中营”。槟榔摊儿和杂货店之间,夹着一处不起眼的小门脸,栅栏门一侧的墙壁上用白油漆刷着一列名姓,定睛一看,所是非小,一众毁天灭地的印度大神,如今,此地,竟蜗居在这斗室之中。然又一转念,莫非这竟是一桩功德,在此一拜,便胜却人间无数,囫囵得了这许多殊胜的庄严法力?
如今可好,拆迁工作如火如荼,颇有些众人拾柴火焰高,大建快上奔小康的气魄。挖掘机捣碎了宫殿上摞着的窝棚,大铁锤击倒了禁锢古庙的牢笼。临街的,密麻麻、脏兮兮、破落落的门脸被拆掉了,悠长而高深莫测,阳光都难以射入的街道,变得宽敞明亮。公共水利系统,将那带有瓦拉纳希气味的,满地牛溺冲刷到了河里。慢悠悠,笨咄咄,走街串巷乞讨拾荒的老神牛们,也被冲刷了个干净。恒河岸上简易公厕被拆除,居民们却仍未尽改随地小便的恶习。讲究点的,去到人迹罕至的背阴巷口,大气豪爽的,临河找个墙根,如入无人之境的大开方便之门。空气中辣眼睛的尿骚味消失了,墙根下斑斑污渍似几可宣誓瓦拉纳希或许已经悄悄的开始了成长。希望有朝一日这座城能恢复几分帝国风采。脱下尿布,使用厕所,咿呀学语,知书达理,端然而坐,身着白衣,礼貌的沏上一壶拉茶。那时,为瓦拉纳希吸引而来的,也将不再是浅薄的猎奇客,而是文明和美的信徒了。
在清朝以前,中国历史上的每一个伟大朝代都要迁都。秦朝定都咸阳,项羽火烧阿房宫。西汉定都长安,东汉就要搬到洛阳。盛唐再次建都长安,而宋朝毅然决然的放弃了这个世界上最繁华的大都会。元朝定都大都,明太祖迁都南京,燕王扫北,又迁往北京。两千年来,似乎我们独尊儒术,然而汉儒、宋明理学似乎又大不相同,对于清朝而言,文化则全然沦为政治工具。由此,中华文明可说是十分的与时俱进了。共和国建国后破了四旧,打到了孔家店,建立起颇为现代的意识形态。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走上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国家富强了,城市旧貌换新颜,现在无论是公共交通,还是电力设施,我们都已是世界领先了。中华文明在物质世界的行为上,宣示着对“新”的热爱,以及对“旧”的鄙夷。
然而在精神世界的审美情趣上,我们确实也存在着某种程度上的崇古情怀。良渚古玉、商周青铜、唐宋诗词,元朝青花,明清小说,无不令人神往。旅途中仿古、寻旧背后的审美情怀,大约存在着两个面向:其一是沉浸在对一段旧时光的幻想与追忆中,其次则是将旧日遗迹纳入新时代的意识背景中再做审美。科钦的旧街道令人畅想大航海时代的豪情与幽情,要理解和欣赏瓦拉纳希沉默如谜的肮脏巷子,却不得不将之纳入宗教、社会与哲学的现代性思考之中。科钦如故,瓦拉纳希却要换新。换新后的瓦拉纳希,反而会引人沉入科钦式的旧梦中。而科钦也许会一直旧下去,直到成为一副活生生的,新时代下的,旧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