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寅:作为诗美概念的“老”(中)
二、“老”的美学内涵
由唐至清,对老的审美知觉和理论认识是逐步深入的,这一历程同时也是“老”的美学意蕴不断丰富的过程。
以老为生命晚境的原始义涵,使对“老”的审美知觉一开始就与文学写作的阶段性联系在一起。古典文论向来将文运比拟为自然运化,诗歌写作的历程在人们心目中也与生命周期一样,在不同阶段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就像吴可《藏海诗话》所说的,“凡文章先华丽而后平淡,如四时之序,方春则华丽,夏则茂实,秋冬则收敛,若外枯中膏者是也,盖华丽茂实已在其中矣”[1]。从一般意义上说,老正是秋冬成熟收获的阶段,因此宋代孙奕《履斋示儿编》称“老而诗工”[2],刘克庄《赵孟侒诗题跋》称“必老始就”,常挺批李瓘《合宫衢室听问如何》曰“气劲而语老,必非少作”[3],明王世贞称初唐四杰“词旨华靡,固沿陈隋之遗,翩翩意象,老境超然胜之,五言遂为律家正始”[4],谢榛句云“诗缘老后格逾健”[5],都是表达同样的意思。清代张谦宜甚至认为“诗要老成,却须以年纪涵养为洊次,必不得做作妆点,似小儿之学老人”[6],这就意味着老与其说是一种美学风格的类型,还不如说首先是文学创作的一种境界,一种自然养成、来不得模拟追求的至高境界。当然,如果作者理解了老境的要义,也能将这种涵养作为一个目标来追求。清初李念慈《寄孙豹人江右书》自述:“弟锥老无进益,然自觉迩来较前稍放手一步,而此心一味求厚重扩大朴老深醇,宁可不新,宁可将作不出好意舍去,决不敢讨便宜悦浅人眼目。”[7]他将自己对老境的追求概括为厚重、扩大、朴老、深醇四个方面,启发我们“老”与“清”一样,也具有一种统摄性,在实际的批评中可能包含着内容和风格两方面的含义。
从内容方面说,老意味着谙于世故,在历史上宋诗尤得其趣。林景熙《王修朱诗集序》论作诗,概括为这么几点:“盖情性以发之,礼义以止之,博以经传,助以山川,老以事物。”[8]最后的“老以事物”即深于世故之谓,通常尤指经历忧患,像杜甫那样对人生、对社稷获得深刻的认识。钱谦益《答徐巨源书》称赞徐世溥“新文高明广大,气格苍老,所得于忧患者不少”[9],正是着眼于此。世故深而人情练达,表现在诗文中即立意妥帖,显出深谙人情世故的练达。龚贤《赠剩上人系中》诗云:“老僧待死处,古寺号承恩。无地可行脚,儌天且闭门。既知身是幼,羞问舌犹存。向午坐清寂,蒲团松树根。”黄生评:“起得老,结得深。”什么意思呢?因为“此诗极难措手,是顽民又是释子,看它笔下情事吞吐之妙”[10]。对方是一位逃禅的遗民,如何在遗民的执著和释子的幻灭之间找到一个沟通和平衡的点非常困难,诗起首以“待死”沟通两者的身份,结尾以蒲团与青松象征两者的操行,取意深稳而浑然无迹,洵可谓起老结深。这里的“老”与其说体现在艺术表现上,还不如说体现在对人情世故的深刻理解上。
在风格方面,“老”因其统摄性而往往与其他的审美概念并称。如张谦宜《絸斋诗谈》卷一曾说:“'老’字头项甚多,如悲壮有悲壮之老,平淡有平淡之老,秾艳有秾艳之老。”[11]这里的“老”,与其说是作为风格还不如说是作为艺术境界来把握和追求的,合内容和风格而为一。只有前文所引方东树论七古之妙,说朴、拙、琐、曲、硬、淡,“缺一不可,总归于一字,曰老”,才是分析“老”所包含的若干审美要素:朴拙是质朴,硬是老健,淡是自然平淡,琐是致细,曲是变化。杨子彦将老的美学内涵概括为平和自然、气势纵横的风格,直抒见意、不加雕琢而深稳妥帖的创作特点和不工自工、至法无法的水平和境界[12],已触及问题的核心,但尚有深入展开的余地,我认为“老”的审美内涵起码可以从以下四个层面去认识。
首先是在风格上显现为老健苍劲的色调。因为杜甫有“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的名句,他的诗风也自然地被与“老”联系起来。纪昀评其《中夜》一诗即云:“一气写出,不琱不琢,而自然老辣。”[13]后人学杜而得其髓者,自然也具有“老”的风味。如王渔洋读宗元鼎《芙蓉集》,评曰:“《选》体诗向得阴铿、何逊之体,意得处往往欲逼二谢,《三月晦日》一篇尤为佳绝。近一变而窥杜之堂奥,故多老境。”[14]“老”给人的感觉印象,最突出的就是老健。谢榛《四溟诗话》形容盛唐诗境有“老健如朔漠横鵰”一说[15],邓汉仪《诗观》三集序也提到“或老健苍深,挺乎如虬松怪柏之坚凝也”[16],都具象地诠释了“老”的美感特征。后来诗家言“老”也多与健相提并论。如陈祚明评枣据《杂诗》“古健朴老,甚近魏人”[17]。纪昀评韩仲止《寒食》“人家寒食当晴日,野老春游近午天”,称“老健深稳”[18];又评苏轼《武昌西山》“笔笔老健”[19]。张谦宜《絸斋诗谈》卷五论陆游“五言律尤有笔力,老健无敌”[20]。正如谢、邓二人所言,老健在感觉印象上表现为一种瘦硬与苍劲之风。瘦硬通常显示为不同寻常的笔力,如陈祚明评庾信《晚秋》云:“生硬见老,以无语不经结撰也。即事能结撰,定异泛作。”[21]而苍劲则每每表现于诗境的高远雄浑。叶燮不仅在《原诗》外篇下细论苍老,《与千子文虎彝上诸子论诗竟日仍叠韵二首》也说:“遗山诗论抉源探,八代三唐总一函。劲比松枝苍自韵,味同蔗境老方甘。”[22]前引后人对宋元诗风的比较也表明,老与苍都与嫩相对,苍老两字本是互文的。那么,诗中的苍老是一种什么样的风貌呢?清初李浃有一组《秋日闲兴》,其二写道:“老树鸣风叶,萧萧万壑流。那堪连夜雨,散作满城秋。远杵寒相答,孤鸿迥自愁。升沉看物理,天地一虚舟。”王渔洋评:“一气卷舒,声格俱老,故是作家。”[23]这里的“声格”是格调的另一个说法,托名白居易的《金针诗格》论“诗有五忌”,就说“格弱则诗不老”,可见“老”是表现在格、调两方面的。李浃这诗样的作品不能不让人联想到杜甫晚年的诗境,体气雄浑而绝不流于虚响,确实称得上“声格俱老”!
其次是在技巧上意味着稳妥和成熟。杜甫晚年所作《长吟》诗,有“赋诗新句稳,不觉自长吟”之句。“稳”即稳妥,是意味着艺术完成度的概念。凡口语中与稳妥相通的词,在诗文评中亦与老相应。如“停当”,萧士玮论钱谦益云:“桓宣武入蜀,有老吏曾供事武侯者,宣武询之云:'诸葛公定以何为长?’吏对以未见其长,但每事停当耳。近人诗文,间亦有长处,恨苦不停当,故不能欺余老吏也。余所服牧斋诗文,特以其停当耳。”[24]又如“老到”,薛雪《一瓢诗话》云:“为人要事事妥当,作字要笔笔安顿,诗文要通体稳称,乃为老到。”[25]这里妥当、安顿、稳称、老到,都可以指称技巧意义上的“老”。又如“圆熟”,清代闺秀鲍之芬尝曰:“情真则其言有物,法老故圆转如环。”[26]圆转亦即成熟。方东树《昭昧詹言》更直接用“稳老”的说法,将稳与老联系在一起:“谢鲍杜韩造语,皆极奇险深曲,却皆出以稳老,不伤巧。”[27]在宋以后的诗文评中,用“老”指艺术上的稳妥和成熟为最常见。如张戒《岁寒堂诗话》论王维:“世以王摩诘律诗配子美,古诗配太白,盖摩诘古诗能道人心中事而不露筋骨,律诗至佳丽而老成。”[28]都指王维诗各体皆工,俱造成熟境地。需要提到的是,“洁”本指省净无长语,但与老相连则意味着完整无赘余。纪昀评陈师道《次韵晁无斁》“亦老洁”[29],《秋怀示黄预》“老洁”[30],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指称完成度。反之,当诗歌的艺术表现出现局部的不完满时,“老”的否定式就常用来表示遗憾。如纪昀评《瀛奎律髓》,称杜甫《送王十五判官扶侍还黔中得开字》“五、六未浑老”[31],《云安九日郑十八携酒陪诸公宴》“三句究欠浑老”[32],陆游《暖甚去绵衣》“谁道江南春有寒”句“有字欠老”[33],韩淲《九日破晓携儿侄上前山伫立佳甚》结联“闲居九日依辰至,举俗胡为亦爱名”(套用陶诗“举俗爱其名”)句“殊欠浑老”[34],王安国《雪意》“结未浑老”[35],等等,不遑缕举。方元鹍《七律指南甲编》选金赵秉文《寄裕之》诗:“久雨新晴散痺顽,一轩凉思坐中间。树头风写无穷水,天末云移不定山。宦味渐思生处乐,人生难得老来闲。紫芝眉宇何时见,谁与嵩山共往还。”评曰:“无穷二字欠老。”[36]欠老即欠妥帖之谓。因为方氏许此诗“意境极清”,而无穷二字殊为雄大,与清淡之风不相融,故觉不太妥帖。
事实上,老不仅意味着具体的艺术表现完美无瑕疵,同时也意味着整体风格无缺陷。吴汝纶《与杨伯衡论方刘二集书》写道:“夫文章之道,绚烂之后归于老确。望溪老确矣,海峰犹绚烂也。意望溪初必能为海峰之闳肆,其后学愈精,才愈老,而气愈厚,遂成为望溪之文。海峰亦欲为望溪之醇厚,然其学不如望溪之粹,其才其气不如望溪之能敛,故遂成为海峰之文。”[37]可见“老确”是绚烂之上的境界,而方苞所以能造此成熟稳妥之境,在吴汝纶看来,是与养气之“厚”有关的。厚为涵养积蓄所致,刘大櫆涵养不及方苞深厚,故“其才其气不如望溪之能敛”。敛是含而不发之义,也就是围棋所谓的“厚味”,意味着内在的力度、蓄势待发的能量,见于盘面则四处安稳,无可被攻击的缺陷和弱点。因此厚实也是“老”的题中应有之义,不过古人涉及这点不多,只有前引杨慎论庾信的一段话,对杜甫“老更成”之说从有质有骨的角度做了一番发挥。有质有骨是劲健,清而不薄就是有厚味,其说极精深有见地,故为薛雪《一瓢诗话》阐说发挥[38]。此外清初贺贻孙《诗筏》是我所见对此有独到发明的一位诗论家,他特别讨论陶诗为何淡而不厌的问题,答案就是厚。“诗固有浓而薄,淡而厚者矣”[39]。这里与厚相关的“淡”正是老审美内涵的另一个义项。
我们知道,老在修辞上表现为自然平淡的特点。正像人到老年,表情和举止都趋于自然平静,艺术的老境也都显示出自然平淡的气质。纪昀评杜甫《曲江对饮》“淡语而自然老健”[40],评陈师道《九日寄秦觏》“诗不必奇,自然老健”[41],就是指这种境界。冯舒评曾几《悯雨》则径曰“淡老”[42]。古代诗文评对平淡的论说,似始于晚唐。陆龟蒙曾说:“余少攻歌诗,欲与造物者争柄,遇事辄变化不一,其体裁始则陵轹波涛,穿穴险固,囚锁怪异,破碎阵敌,卒造平淡而已。”[43]到宋代平淡开始凸显出它的审美品位。梅尧臣《读邵不疑诗卷》“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是较早表达这种意识的名句。后来陆游《追怀曾文清公呈赵教授赵近尝示诗》“律令合时方妥帖,工夫深处却平夷”一联,虽非论诗,却甚合其理。而最有影响的议论,则莫过于苏东坡与姪书所谓极绚烂而归于平淡之说:“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44]后人对平淡趣味的主张多半本自东坡,如清代彭绍升评李惇诗有云:“绚烂之极,直造平淡,此为老境。”[45]马信侯又将此意括为一联曰:“一时绚烂仍平淡,老境文章自一家。”东坡之说到葛立方《韵语阳秋》中曾换了个表达方式,反过来说“大抵欲造平淡,当自组丽中来,落其华芬,然后可造平淡之境”[46],况周颐认为其说可通于词,曾引述而发挥自然从追琢中出之理[47]。清初李因笃评杜诗,特别注意其平淡之处。《别常征君》诗评曰:“董文敏有言,诗文书画少而工,老而淡。此篇可谓老淡。又东坡所云绚烂之极也。”[48]前文所引吴汝纶论方苞、刘大櫆两家文,将老确与绚烂相对,已暗示了老确隐含有平淡的意味,这其实是与人生的境界相通的。所以吴栻《云庵琐语》说:“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文章境界固然,人之处世亦如之。壮盛之年,一切幻想妄想,皆绚烂也;至于老而归于平淡矣。若夫人事之衰旺、草木之荣枯,皆可作如是观。”[49]诗歌中的自然平淡首先意味着朴素的风格,傅山《老趣》诗正是个典型的例子:“老趣深自领,弱丧将还乡。天地既逸我,岂得反自忙。言语道断绝,寤寐束吾装。早起闻霜肃,■(左日右樂)■(左日右樂)明南冈。素雪笼红树,奇艳兹秋光。好语懒一裁,茹之时复忘。即此省心法,不药服食方。潞州红酒来,聊复进一觞。愦愦待其至,负赘日已长。”[50]具体到艺术表现,则有结构、章法的质直,如李因笃评杜甫《无家别》说:“直起直结,篇法自老。”[51]又有修辞技巧的平淡,如杜甫《忆弟二首》其二:“且喜河南定,不问邺城围。百战今谁在,三年望汝归。故园花自发,春日鸟还飞。断绝人烟久,东西消息稀。”李因笃评曰:“高处每以淡语写悲情,弥见其老。”[52]又评杜甫《江上》“勋业频看镜,行藏独倚楼”一联:“此十字至大至悲,老极淡极,声色俱化矣。”[53]又评《赠别何邕》:“语淡而悲,非老手不能。”[54]至于语言则朴实如口语,即李宪乔评李秉礼《得刘正孚之官奉天书并新什却寄》所谓“诗到老境,不过祗如说话”[55],陈祚明称孙楚《征西官属送于陟阳候作诗》“语气质朴高老”[56],张谦宜称孟浩然《洛中送奚三还扬州》“一气如话,此之谓老”[57],均为其例。需要指出的是,这些不同层面上的具体表征,作为局部性的倾向,虽都同趋于“老”,却未必能决定其总体性修辞要求,或者说一个总体性修辞要求可能很难涵盖这些具体表征,落实到具体的诗型尤其如此。徐增论七古,即认为“古诗贵质朴,质朴则情真。又贵紧严,紧严则格老”[58]。如果说质朴着眼于语言风格,那么紧严则似着眼于结构,两者与自然平淡是并不等距的。这意味着老即便作为接近理想的艺术境界,也为文体特质留下了自主的回旋余地。
自然平淡的境界,貌似浑然天成,看不出用功之迹,就像刘榛评田兰芳《送郑石廊游三水序》所谓“一笔挥洒,了不见追琢之迹,此谓老境”[59],或者像纪昀评寇准《题山寺》所谓“老当之笔,不必有何奇处”[60]。但不见雕琢痕迹,并不是无所用心;看不出奇处,也绝不是率然而发。老境的自然平淡乃是精心锤炼的结果,从效果来看就像魏际瑞说的,“作文如瘿瓢藤杖,本色不雕一毫,水磨又极精细”[61]。古来论者都深明此理,所以主张自然者都强调出于雕琢,如彭孙遹说:“词以自然为宗,但自然不从追琢中来,便率易无味。如所云绚烂之极,乃造平澹耳。”[62]而言技法者又归于自然之化境,如李因笃评杜甫《舍弟观归蓝田迎新妇送示二首》其一云:“空老极矣,正是骨肉至情。然何尝无点染废巧法也,难其化为老境耳。”[63]徐增评张继《枫桥夜泊》云:“唐人诗,无不经百炼而出,不难讨好于字句之间,而难于寻不出好处。诗到寻不出好处,方是老境。”[64]准确地揭示了唐诗最核心的艺术精神。到晚清朱庭珍《筱园诗话》遂有一段总结性的阐发:
“佳人”句,娟秀明媚,不知其为少陵笔,如千年老树,挺一新枝,而此一新枝,不从子粒中出生,千年之气候自在。毕竟非少陵不能作也。吾尝论文人之笔,到苍老之境,必有一种秀嫩之色,如百岁老人,有婴儿之致;又如商彝周鼎,丹翠烂然也。今于公益信云。[74]
原载于《甘肃社会科学》2016年第3期,有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