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案大观:姜酒烂肺毒方

这几天,江都县知县施仕伦心情极为烦躁:到任不满半月,告状的状纸已经堆积如山。尤其一些人命案子,几乎件件都是无头官司。

“施平,拿酒来!”

这不,施公又在讨酒喝呢。施仕伦平时从不贪杯,更无独酌的习惯,这两天退堂回来,居然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喝闷酒。施平知道主人是在借酒浇愁哩。

“老爷,喝闷酒要伤身体的。请少饮几杯,保重贵体要紧!”施平一边摆酒菜,一边好心地劝告主人。

施公举杯一饮而尽,热辣辣的酒味顺着喉咙直往肚子里传送,心里稍觉松了一些。可瞟了一眼桌上的佐酒菜肴,刚开始松动的眉峰又攒蹙成一团,他不满地说:“又是这几样卤菜,把人都吃腻了!快去拿些生姜、大蒜来,要生的,要辣的,越辣越好!”

“老爷,您退堂回来已经很疲劳了。又饥又累的时候,千万不可拿姜下酒!”一听施公要生姜、大蒜下酒,施平不由着急起来。这主仆相依多年,感情非同一般,一时着急,忠厚的施平来不及经过考虑就把深藏心底的秘密吐了出来。

“又饥又累的时候,千万不可拿姜下酒”这句话“哧溜”下钻进了施公的耳朵。为什么不能拿姜下酒?为什么?为什么?……这不正是几天来困扰他的诸多问题中的一个吗?于是,三天前的有关情景清晰地从施公脑海里冉冉浮起……

那天下午,施公正要退堂,忽从门外传来击鼓鸣冤之声。当下命衙役带上鸣冤者,却是一个中年妇女。那妇人叩过头后,伏在地上泣不成声,过了半晌,才抽抽噎噎地向上禀告:

“青天大老爷啊!小妇人的冤枉,真是铁石人听了也会流泪!我家祖籍江都,父母早已亡故,兄长作主,将奴许与本县郝遇朋为妻。丈夫在县前街开了一家成衣铺,平时喜爱杯中之物,一日三餐,餐餐喝得醉醺醺的。我家街坊邻居有个叫董铠的,排行第六,邻居们都叫他董六,靠剃头度日。此人为人轻狂,也很贪杯,经常与我丈夫一起喝酒,同来同往,好似至亲。谁知董六人面兽心,看上奴家相貌,暗起不良之心。也不知贼子用什么花言巧语骗得我夫信以为真,嗣后同我夫终日饮酒,居然不用果蔬菜肴,只用生姜下酒。不出几个月,我夫得了重病,身肿吐血而亡。奴家并无子女,又无伯叔兄弟,且因夫主贪杯,家无积蓄,又值天气炎热,尸体不能久停,出于无奈,舍身改嫁,将此身价银两,作为葬夫之资。可恨忙乱之中,来不及细细打听,只凭媒婆传话,便嫁了过去。等到一肩小轿把我抬进新家,方始知道嫁的就是董六。身价银已经花去,小妇人无法可想,只得认命,将就度日。至今四年,生下两个儿女。不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真正报应不爽。半年前,有天晚上恶人喝得酩酊而归,鬼使神差,吐出真情。他说:'为你使尽心机,巧用姜酒烂肺,无人知晓。百日工夫治死你夫,谅你不知。你们夫妻旧情,你痛不痛心?'说罢呼呼入睡。小妇人近来反复思量,我夫郝遇朋死得蹊跷,恶人酒后吐真情,说的定然属实。想贼子如此狠毒,我岂能与他白首偕老?故而告到老爷台下,恳求老爷为民申冤。我纵然因此千刀万剐,也是心甘情愿!”

一听妇人所述竟是谋夫夺妇的命案,施公不敢懈怠,立即掣签传董六到衙,连夜审理。经过再三查问,董六一口咬定:妻子冯氏半年前得了痴迷之症,常常疯疯傻傻,胡言乱语。自己娶那冯氏,为的是看她可怜,又兼死去的朋友份上,明媒正娶,合乎礼法,如今儿女都已有了,夫妻和睦,怎会有此怪异之事?

第二天接着进行多方调查取证,反馈回来的信息却更加令人难辨是非曲直。据董六的邻居讲:冯氏为人贤淑,从不与人争吵,倒是偶而见她独自出神或傻笑,也许真的有些神经失常,详情如何则不得而知。再去询问冯氏,冯氏听见提及“痴迷”二字,马上泪下如雨,伤心地反问:女生世上,贞节为重,不为前夫申冤,与猪狗何异?但是儿女骨肉,难以割舍,前后思量,肝肠寸断。怨恨愧悔,百感交集,这种种情怀,又有何人知晓?怎么反而说我“痴迷”?

施公为此十分心烦,又不能单凭臆测就草率定案,因而又添一件心事。此刻,施平的一句话促使他从另一角度去重新思索这件案子。他,顿时精神振奋了。

“施平,因何姜酒不能同吃?这个道理,本县倒也不曾知晓,你说与本县听听!”施公和颜悦色地问施平。

“老爷恕罪!”施平叩了三个响头后接着说,“老爷知道小人前年丧妻,去年续娶王氏,原是一个寡妇。王氏为人倒也贤惠,待我甚好,见我爱用生辣就酒,便劝我千万不可如此,尤其不能用生姜下酒,说是姜酒要烂肺的。据她说,这是她干妈告诉她的一个古代药方,叫我不要说给别人听。小人听从她的劝告,从此改掉喜欢用生辣下酒的习惯。刚才老爷已很疲劳,又要叫小人去拿生姜、大蒜,还要越辣越好,小人生怕伤了老爷贵体,故而一时忘情,把我妻子所说的秘密说了出来。”

为了核实王氏所言是否有据,施仕伦秉烛达旦,连夜翻阅《黄帝内经》《本草纲目》等医药古籍。东方欲晓之际,他才从《本草纲目》中查到出处,原来空腹用姜饮酒乃“六沉八反姜酒烂肺毒方”。果然是一件用心阴险已极的罕见命案!

施公洗漱一过,坐等天色大明,即命传唤一干人犯全部到衙。施公先命冯氏把董六谋死其前夫之事详细再说一遍,然后转问被告董铠是否认罪。世上作恶之人,大抵“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董六也不例外。他仍竭力狡辩,反诬冯氏患有疯病。施公此时再也忍耐不住,便大声喝道:“该死的囚徒,好一张利嘴!事已败露,还敢血口喷人。你居心不良,与郝遇朋生前交往,每日一早诱他空腹姜酒同吃,以致热毒攻心,身肿吐血而死。此乃《本草纲目》所载秘方,谅你不懂药理,怎会获知此方?定然另有主谋,还不从实招来!”说罢吩咐大刑伺候。

那董六心知此番情况不妙,但困兽犹斗,咬紧牙关,死不招认。施公见状,喝令动刑。众衙役一齐答应上堂,立时将董六拖下地去,两腿套上夹棍,左右用力拉绳。只听恶人惨叫一声“哎哟”,霎时昏厥过去。衙役舀起一瓢凉水,照准董六脸上泼去,一面连声吆喝“快招!快招!”董六吃刑不起,没奈何答允愿招。衙役松了棍绳,把他拖上堂来,他便跪下招供怎样与郝遇朋交好,见色起心,害命夺妇,因用姜酒百日烂肺之方,治死郝遇朋,得娶冯氏等等,从头至尾,细说一番。

施公听完董六供词,复又问道:“你用的这个毒方从何而来?是谁主使?快快招来,免得用刑!”

一旁衙役接口喊道:“快说,快说!说迟了,又要用刑了!”

恶人害怕夹棍,赶快供述:“想当年小人见色迷心,终日神魂不定。小人干娘问我有何心事,小人就将前情告诉于她,所以将方子传与小人。不料小人酒后失言,也是天道报应,实在该死。”说到这里,他斜眼睨着冯氏,恨声斥骂:“全没见识的婆娘!我与你生儿育女,已经多年,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如今我董六死了,与你也是解不开的一段扣儿!”

冯氏一听,气得浑身打颤,戟着手指骂道:“伤天害理的狠心贼子!当着老爷的面,你还敢胡言乱语!从前我丈夫上了你的大当,枉送了一条性命。如今老爷断事如神,青天有眼,你醉后失口泄露真情,还讲什么夫妻?大家命该如此就是了……你就该打死!就该活活打死!......你这个前世冤孽!”骂着骂着,气往上冲,就从地上爬起,向着董六撞去。两旁衙役急忙把她拦住。哪里知道冯氏也是一个烈性女子,竟然转过身来,朝着大堂楹柱一头碰去,脑浆迸裂,鲜血直喷,当场死于非命。

“董六,你这囚徒!只顾你个人取乐,全不念连害两条人命,搞得郝遇朋家破人亡,斩嗣灭门……你,你这个狗头,好狠毒的心啊!现在本县问你,你这干娘姓甚名谁?住在何处?快快供来,快快供来!”眼见冯氏自尽,施公怒气填膺,“乓乓乓”地猛敲惊堂木呵斥董六。

刚才惨烈的一幕,使董六卑污阴暗的心灵也暂时感受到一些震动,加上害怕再次受刑,恶人便供出干娘夫家姓王,娘家姓黄,家住本县城关镇东街关帝庙南首,门前挂着“接生”二字的招牌就是。施公立刻派人前往,不多时将王黄氏拿到。董六见了黄氏,大叫一声“多谢干妈的仙方传得不错”,马上放声痛哭。施公喝住董六,吩咐黄氏从实招供一切罪行。黄氏虽知今日凶多吉少,但还心存侥幸,一口回绝道:“小妇人一向安分守己,决无犯法之事。”

见黄氏刁顽难驯,施公即命将犯妇十指拶起,用力拉绳。十指连心,牵筋动骨,这拶刑的滋味到底难受,还只拶了第一把,黄氏已经痛得杀猪似的吼叫,连声说:“不要再拉了,我都说了罢!”

施公传令松刑,黄氏供认:“小妇人与董六通奸数年,传方是实。”

“姜酒烂肺之事,料你不懂。是谁传方与你?快快说来!”施公盛怒未消,继续追问案情。

“罢罢罢!事到如今,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老爷,我都实说了罢!”王黄氏长叹了一声,眼泪汪汪地说道:“小妇人丈夫在世,是个医生,常常说起'六沉八反’的药方。因为药味不多,而且新奇有趣,所以记住了。几年前,我还收过一个干女儿,娘家姓王,后来嫁给老爷手下的二太爷叫施平的作填房。王氏为人很好,对我也很孝顺,我记得曾在闲谈时向她说过这个'六沉八反’的方子。除此之外,并无他人知道。现在小妇人竹筒倒豆子,绝无半点隐瞒,请老爷从宽发落,祝老爷公侯万代!”

根据黄氏口供,案情有了新的发展,何况施平夫妻两人的嫌疑,也到了应该查清的时候了。施公果断地决定:派出四名干练的公差,押着施平去他家,传施妻一并到案。大约半个时辰光景,五个人一同返回。施平一见主人,掩面嚎啕大哭。四个公差递上一张白纸,上写八个大字:“言语不规,贻羞夫君。”一问才知施平等人到家之时,施家屋门紧闭,敲门无人答应。后来几个人硬是破门而入,施平之妻早已悬梁自尽,桌上放着这张白纸。施公推断:定是几番提人,出出进进,有关案子审理情况难免传扬开去,尤其是接生婆王黄氏被拘到衙的消息,使施平之妻预感大祸将要临头,与其届时蒙辱贻羞,不如就此寻个了结,所以才这样做的。当下,施公感叹了一会儿。因人已去世,且查无实证,不便定个什么罪名,安慰了施平几句,也就不再追究。

暂时休庭片刻以后,施公传齐三班衙役,当众宣读与师爷们公议的判词:王黄氏先与董铠通奸,后又传播烂肺毒方,教唆他人犯罪,按律应处绞刑,秋后处决;董铠谋夫夺妇,用心险恶,手段卑劣,按律应处斩首,秋后处决;冯氏为夫申冤,大义灭亲,应予呈请旌表,并由官家买棺成殓;至于董铠家产,断给亲丁变卖,用以抚育其一双儿女。

历代典籍罕见的“姜酒烂肺毒方”一案,终于被施仕伦审断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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