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传奇之绝技
江湖面广,流品杂衍,行业有分,等级区别,尚有所谓五行八作和各有祖传师承的七十二行,江湖被称作“七十二寡门”,其所谓之“寡门”也者,是独具巧艺,别行之所无也——寡门者亦绝技也。
古城湘潭的火车站设在郊外,是早几年新建的,很大很气派。特别是候车大楼前面的那个广场,一个篷摊连一个篷摊,吆喝声此起彼伏。篷摊是公家统一做的,出租给摊主。还有一些临时地摊,每天只收两元钱卫生费,摊主大多是一些走江湖的人,快速刻图章、练武卖膏药、唱花鼓、剪像……
捏面人,在清代被称为“捏粉人”、“捏江米人”,因为所用的原料是江米面,掺入防腐防虫的药剂,蒸熟后分别拌上红、绿、黄、黑等颜色,然后用湿布包好,以便使用时不致干燥。捏面人除用手之外,还借助一些特别的工具:小竹片、小剪刀、细铁签。捏面人分为两种:一是专捏那些《三国》、《水浒》、《西游》中的人物,捏好了摆着等顾客来买;一种是对着活人捏像,捏谁像谁。后一种是顶尖的绝技,“面人雷”操此技久矣。“面人雷”,当然姓雷,但叫什么名字,谁也不清楚。他是吃“捏面人”这碗饭的,北地口音,六十来岁的样子,骨格清奇,黄面短须,双眼特别锐亮,像鹰眼,有点儿冷。他在这个广场捏面人差不多有一年了,住得离这里也不远,租了间农家单独的土砖屋——以前是放农具和杂物的。
只要不下雨不落雪,“面人雷”就会准时出来设摊。他的行头很简单:一个可收可放的小支架,上面挂着一个纸板,正中写着“面人雷”三个大字,两边各写一行小字:“为真人捏像;继绝技传家。”再就是一个小木箱,里面放着捏面人的原料和工具。他捏面人很快,顾客站个十来分钟就行了,称得上是“立等可取”。顾客满意了,给十块钱;觉得不像,他不取分文,而且立刻毁掉,再不重捏——这样的情景似乎从没出现过。他捏面人,先是几个手指翻飞,刹时便成型,再用小竹片、小剪刀和细铁签修一修,无不形神毕肖。
世人能欣赏这玩意儿的,并不多。闲空时,“面人雷”会安静地坐下来,手里拿着面粉,两只眼睛左瞄右瞅,专捏那些有“特点”的人物。真正有“特点”的人物是那些“老江湖”,算命测字的“半仙”,耍解卖艺的赤膊汉子,硬讨善要的乞丐,打锣耍猴的河南人……当然,他也捏那些在广场游荡乘机作案的小偷,江湖上称这类人为“青插”;专弄“碰瓷”的骗家,手里拎着瓶假名酒,寻机让人碰落摔碎,然后“索赔”;还有那些做“白粉”生意的,避着人鬼头鬼脑地进行交易……捏好了,他悄然放入木箱,秘不示人。
这么大的广场,这么大的人流量,各类案子总是会发生的。负责车站治安的铁路警察,常会秘密地把“面人雷”找去,请他帮忙破案。
“面人雷”会把那些涉案疑犯的面人拿出来,冷冷地说:“你们只管抓就是,错不了。”他们知道“面人雷”是靠这门手艺吃饭的,便要按人头给钱。“面人雷”说:“这算我的义务,免了!只是……请你们保密,给我留碗饭吃。”小偷抓了,“碰瓷”的抓了,贩“白粉”的也抓了……那些面人捏得太像了,一抓一个准。
这是个秋天的深夜,无星无月,风飒飒地刮着。
“面人雷”睡得正香,门闩被拨开了。屋里突然亮起灯,被子被猛地掀开,三条大汉把“面人雷”揪了起来。
“面人雷”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很镇静地说:“下排琴,总得让我穿上挂洒、登空子,戴上顶笼,摆丢子冷人哩。”
“面人雷”说的是“春点”,也就是江湖上的隐语,翻译过来为:“兄弟,总得让我穿上衣服、裤子,戴上帽子,风冷人哩。”
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汉子,脸上有颗肉痣,说:“上排琴(老哥),是你把我们出卖给了冷子点(官家),你应该懂规矩,今晚得用青于(刀)做了你!”
对方掺杂着说“春点”,气氛也就有些缓和。“面人雷”笑了笑,也不绕弯子了,说:“兄弟,你们误会了,谁使的绊子呢?”
“老哥,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老老实实跟我们出门走一趟。”
“我这一把年纪了,死也不足惜。兄弟,我捏了一辈子的面人,让我最后为自己捏一个吧,给老家的儿孙留个念想。不过一会儿工夫,误不了你们的事,也不必担心一个年老力衰的人,还能把你们怎么样。”
他们同意了。
“面人雷”打量了他们几眼,说:“谢谢。”然后便拿出一大团面粉和工具,坐在桌前,对着一个有支架的小镜子捏起来。
三个人坐到一边去,抽着烟,小声地说着话。他们知道这个老江湖懂规矩,因此他们也做到仁至义尽。
“面人雷”很快就捏好了,是他的一个立像,有三寸来高,右手拿着小竹片,左手握拳。然后在底座边刻上一行字:“手中有乾坤。‘面人雷’自捏像。”
那三个人拿着面人轮流看了看,随手摆在桌子上。
“面人雷”说:“兄弟,我随你们去走一趟,也算我们缘分不浅。”
夜很深也很暗,一行人急速远去。
两天后,在二十里外的一条深渠里,发现了“面人雷”的尸体,脖子上有道深深的刀痕。
人命关天,公安局的调查雷厉风行地开展起来,很快就知道了死者是“面人雷”,很快就找到了他的住处。在现场勘查时,床铺垫被下找到了一沓汇款存根和几封家信,还有桌子上那个栩栩如生的面人。现在要寻找的是杀人凶犯,但几乎没有什么线索。
公安局刑侦队队长,是个年轻人,业余喜欢搞雕塑。他把“面人雷”的自捏像放在办公桌上,关起门看了整整一天。他发现那支形如利刀的小竹片,尖端正对着那只握着的拳头,而那拳头从比例上看略显硕大,似乎握着什么东西。“手中有乾坤”这几个字,也应是一种暗示。他小心地掰开了那个拳头,在掌心里出现了几个极小的面人!在放大镜下一看,眉眼无不清晰,那个脸上有颗肉痣的汉子,是个黑道上的头目,曾因诈骗坐过牢。
很快,几个疑犯就被抓捕归案。追认“面人雷”为“烈士”的报告也随即批复下来了。追悼会开得非常隆重,正面墙上挂着“面人雷”的遗像——是那尊自捏面人的放大照片。
挽联是这样写的:手中有乾坤,小技大道;心中明善恶,虽死犹生。
四十岁已发福的王珏玉,笑吟吟地出现在刁羽刀面前的时候,正是2002年的秋天,刁家客厅的一角,高脚花凳上的一盆白色蟹瓜菊,氲氤着袅袅清雅的香气。
从江南瓷厂退休才三天的刁羽刀,对于不速之客的来访颇感意外。他一向不喜与人交结,但却让来访者轻易地走入了家门。后来,刁羽刀才想起,当他在敲门声中打开门,谦恭的王珏玉立刻双手呈上一张名片,名片上“王珏玉”三个字,立刻让他会意一笑,这与“刁羽刀”正可配成一副绝妙对联,有意思!
这套两居室里,住着刁羽刀和早已病退的老妻,儿子一家住在另外一个社区里。两个月前,在机械厂上班的儿子、儿媳都下岗了,孙子眼下正读初三。
刁师母热情地招呼客人坐下,然后沏上一杯君山毛尖茶。
王珏玉说:“刁师母,您的心脏病近来好些了吗?孙子明年要考高中了,可得选一所好学校啊。”
刁师母说:“谢谢你的关心。”
刁羽刀很奇怪,王珏玉对他家怎么这么熟悉?
“刁先生,贸然谒访,抱歉抱歉。其实,我早就认识您了。”
刁羽刀淡淡地说:“是吗?”
“我的公司是专做出口瓷业务的,常要去各厂组织货源。贵厂我去过,只是不敢当面打扰刁先生,您设计的图案很精美啊。”
刁羽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刁羽刀觉得这辈子很冤,他爹也很冤。父子俩在专做日用瓷的江南瓷厂,为那些饭碗、菜碟、茶杯设计简单不过的贴花图案,真正的好功夫全没有使出来。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他爹和北方的朱友麟,就并称为南北两大刻瓷圣手,可惜解放后这门技艺无人欣赏。用金刚刀具在烧好的素白瓷器上刻字刻画,然后上色,费时费工,售价又高,有钱有闲的人才玩这劳什子哩。他爹是1972年病逝的,正好五十岁。生前不忍绝了这门技艺,便暗地里传给了他。刁羽刀从不对人说,只是在工作之余,把刻瓷作为一种消遣,刻得极好的才留下,其余的则悄无声息地毁了。只有特别可心的知已,才得到过他的赠品。
刁羽刀的叹气声还未落,王珏玉立刻说:“刁先生,尊父和您的刻瓷,还是很有些人欣赏的,真是绝了!”
“你怎么知道的呢?”
王珏玉虔诚地从手提包里拿出大小两个瓷盘,说:“我出差到法国,在一家古玩店里,花大价钱买了这两件刻瓷:一件是尊父刻的郑板桥《风竹图》;一件是您刻的《百福图》,一百个‘福’字,一百个写法,您看看吧。”
刁羽刀接过盘子,看了又看,果真是父亲和他的作品。《风竹图》用的是双钩、刮磨之法,神形俱妙;《百福图》笔划之间,意趣横生。可它们是怎么流传到国外去的?而王珏玉却购之而归,也应是个刻瓷的知音了。刁羽刀的眼里,渐渐地噙满了泪水。
“刁先生,这一门绝活总不能任其埋没吧?我查阅过资料,当今海内善刻瓷者,只有您硕果仅存了,假如……”王珏玉看了看刁羽刀的脸色,然后再说下去,“您还能刻瓷的话。”
“我当然能刻!”刁羽刀觉得不能让人小看了,大声说。
王珏玉笑了笑,说:“我想专门收藏您的作品,您一月交我一件,不论器形,也不论刻什么,都行。我每年付酬金十二万元。”
刁羽刀目光渐冷,头微微向上昂起。
刁师母急了,说:“老刁,你还犹豫什么?”
“刁先生,我可以保证这些作品绝不转手进入市场,更不会远销到海外,只藏于自家,秘不示人。”王珏玉也信誓旦旦地说。
“王先生能做到吗?”刁羽刀问。
“我们可以签定合同的。”
“那倒不必了。君子一诺,违者天知啊。”
王珏玉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大沓钞票,递到刁师母的手上。刁师母小心接过来,掂了掂,挺沉……
自此,刁羽刀闭门谢客,足不出户。从瓷厂买来的素白瓶、盘、碟、壶,以及定制的内垫海绵的锦盒,堆满了工作室的一角,然后一件一件变成了刻瓷作品装入盒内。他用金刚钻,先描出图稿,再用小锤和金刚刀细刻。瓷硬且光滑,但刁羽刀的腕力、指力惊人,走刀坚韧而从容,好像是运笔于纸、运刀于木。刻字,笔笔画画犹如神助。刻画,或白描双钩,刻后线痕里嵌入黑色,宛若黑白木刻;临摹刻制齐白石大写意画,以刮磨显示笔墨的浓淡干湿,意趣良多;而工笔仕女像,面部由千万个小点密刻而成,染色后栩栩如生。
每个月末,王珏玉都会上门来取走一件用锦盒装好的作品。一共取走了六十件,件件都是稀世之宝。
一天,刁羽刀突然心肌梗塞,抢救无效,鹤归道山。
王珏玉送了一副白绸布挽联,挂在殡仪馆灵堂最醒目的地方。联语云:“先生去后,刻瓷谁堪继?后学伤怀,藏品我独存。”
消息传开,国外许多商家函电纷驰,在反复磋商价码之后,王珏玉决定把这批刻瓷卖给美国纽约的福斯特公司。全部刻瓷被小心装箱后空运过去,他也同机前往。
在福斯特公司开箱验货时,王珏玉傻了眼:那些精美的刻瓷,无一件完好,全在旅途中震裂了。专家检测后说,刁先生下刀深刻几至穿透,刀痕互相牵扯,一经颠簸和震动便开裂,应是蓄意为之,这刀法真是神鬼莫测。王珏玉很颓丧,怪谁呢?只怪自己言而无信,刁先生早把他看透了。
不久,刁羽刀的所有藏品,由妻子和儿子遵照遗嘱,全部捐赠给了本市的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