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兴华:我与形式构成(一)

我与形式构成(一)

沃兴华

我学习书法已经五十年,刚拿起毛笔时,怎么也想不到会坚持到今天,更不会知道在书法上会找到一种叫做形式构成的创作方法,五十年的学书过程完全是在迷雾中一步一步摸索着走过来的,现在回想起来,大体经历了学帖、学碑、探索碑帖结合、借鉴民间书法和追求形式构成几个阶段,这个过程很漫长很艰难,同时也很自然,可以说是水到渠成。

沃兴华作品

一、帖

小学四年级,“文化大革命”开始,在家无所事事,先练钢笔字,后学毛笔字,没有老师,也没有字帖,只是看看“大字报”,见到好的就凭印象背临。进中学,跟周诒谷先生学习,开始走上正规的学书之路。第一本帖是颜真卿的《多宝塔》选字本,先钩,再摹,后临,一本字帖眼看着从四个角磨损,到一页页脱落,再到烂掉,“韦编三绝”,非常用功。接着学《勤礼碑》,学《麻姑仙坛记》等,每一种字帖都在写像的基础上更换。一九七三年,用颜体楷书写了毛泽东诗一首,入选上海市书法展。以后开始学行书,选择的字帖还是颜真卿的《祭侄稿》和《争座位》。当时有人说颜体行书变化多,难度大,劝我先学简单些的,如赵孟頫,但我还是跟着感觉走。现在想来,这种选择是对的。一个书家所写的字,无论正草篆分,虽然点画和结体的形式不同,但是用笔基本相同,点画结体的造形和节奏关系一以贯之,因此从颜真卿的楷书到其行书,只不过稍加潦草而已,书写方法用不着任何改变,顺理而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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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颜真卿书法,得到两个好处。一是它点画浑厚,结体宽博,风格沉雄豪放,受此影响,我以后不管临摹什么,法帖也好,碑版也好,不管创作时怎么变形,平正也好,险绝也好,基本上都在颜体范围之内,浑厚宽博与沉雄豪放成为我书法风格的基调。二是颜真卿勇于探索,善于创新,每一件作品都不一样,都在原有基础上别开生面,这种进取精神和创作能力令我敬佩不已。长期以来,我学习书法也一直不满足现状,为寻找新的可能和新的形式而孜孜不倦,这种心态就来自颜真卿的熏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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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年,我出版了《颜真卿行书意临》一书,其中有一段话讲到颜真卿书法对我的影响:“牟宗三先生的《为学与为人》说,在知识世界的背后,有一个与学习者的生命品质相关联的价值世界,而价值世界的建立,又与知识世界的充分展开密不可分,无论为人或为学,同是要拿出我们真实生命才能够有真实的结果。他还说,为学的困难在于学的东西是否搔到痒处,是否打中我们生命中的那个核心,从生命核心的地方来吸收某一方面的学问,才是真实的学问。而生命的核心是生命最内部的地方,不容易发现,也不容易表现。我觉得自己很庆幸,在价值世界尚未建立之初,凭着艺术感觉,毫不犹豫并坚定不移地选择了颜真卿书法。我更庆幸,几十年来在学习颜真卿书法的过程中,逐渐建立了自己的价值世界,发现了自己的生命核心,提升了自己的生命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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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颜之后,转写米芾《蜀素帖》和《苕溪诗帖》。名家书法的风格都是传统成分和个人意识的综合,这种综合落实到具体书家各有偏重,有的偏重传统,有的偏重个性。以传统取胜的作品,集历代法书之大成,以前的技法汇总于此,以后的规范由此滥觞,它们左右逢源,四通八达,米字就属于这种类型。米芾自述学书经历说:少时学颜真卿,继学柳公权,久之,知柳字出于欧,乃学欧,后慕褚遂良而学之最久,又学段季展,上溯二王,直追秦篆汉分,最后“盖取诸长处,总而成之。既老,始自成家,人见之,不知以何为祖也”。米书集古法之大成,往上可以溯源到颜真卿、褚遂良、唐太宗和二王,往下可沿流至徐渭、王铎、傅山等,学习米芾书法,不仅在掌握各种书写技巧上可以执简驭繁,而且对今后的发展可以有多方面选择,因此,米字非常适合初学者临摹。

米书在用笔上跳跃跌宕,强调起笔收笔和转折处的提按顿挫,“风樯阵马,沉著痛快”,“快剑斫阵,强弩射千里”,点画圆浑劲利,“超迈入神,殆非侧勒驽趯策掠啄磔所能束缚”,在结体上左右欹侧,摇曳多姿。受米芾书法的影响,我的字在颜体浑厚宽博的基础上,变得灵动活泼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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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中期以前的书法主要是手卷,条幅也比较短。到明末,书家特别喜欢写大作品,六尺、八尺、丈二都不稀罕。作品风格势畅气旺,尽情挥洒,尤其是王铎,点画跌宕舒展,变化多端,结体虽然欹侧不稳,但经过字与字的相互搭配,复归平正。一切都那么写意,又那么和谐,随心所欲而不逾矩。从米芾那里出来之后,我又一头扎进王铎。如果说学习米芾得到了“态”,即造形的倾侧变化,那么学习王铎得到的收获便是“气”,即造形的连绵,通篇上下相属,夭矫腾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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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一九七六年,我所临摹的名家法书主要是以上三家,从气象的浑厚宽博到形态的摇曳多姿,再到抒情的酣畅淋漓,一路下来,越写越放。其间也学过欧阳询、褚遂良、苏轼、黄庭坚和何绍基等人,但用力不多。有些临摹纯粹是为了更好地理解上述三家的风格特征,因为周先生一再强调:任何风格都是相较存在的,它们各自的特征只有通过比较才能凸显出来,就好比在化学上,要辨别一样东西的原质,必须用它种原质去试验其反应,然后从各种不同的反应上去判断它。遵照周先生的教导,我临帖很用心思,在写到没有感觉的时候,常常会去找相反风格的帖来临摹,寻找刺激,加深理解。我认为感觉很重要,临摹时一旦没有反馈,不再激动,笔墨与情绪之间失去双向互动的关系,成为一种机械动作,就会养成习气,有害无益,不如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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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用对照的方法临摹各种名家法书,逐渐养成了我对传统的态度:历史上的名家书法都是一个个风格迥别的异端,每一种出色的风格旁边都有一种同样出色的相反的风格存在。一正一反,书法创作的真义就是在正反两极中游移、运动、变化。我们对名家书法应当兼收并蓄,将它们统统拿来,然后加以融合。同时,也逐渐养成了我的形式构成的创作方法,强调对比关系,将它们纳入到组合关系之中,在彼此对立时,相辅相成、相映成辉。当然,这一切都是后来的认识,但履霜坚冰至,由来者渐,最初都可以上溯到这样一种临摹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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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六至一九七六年,这十年是我书法学习的第一个阶段。跟着名家大师走,心摹手追,平静而踏实,结果进步很快,一九七三年参加上海市书法展览;一九七五年参加“中国现代书法展”赴日本展出,同年借调到上海书画出版社任编辑,一九七六年元旦为朵云轩门店书写约3m×6m的巨幅毛泽东诗二首,并且应出版社要求,创作了京剧样板戏《杜鹃山》唱词选段的行书字帖。由于这些成绩,一九八一年中国书法家协会成立,我成了第一批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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