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届天津散文杯征文】暖 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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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 声
江西 杨 沐
我的故乡地处江南丘陵，毗邻赣西山区，背倚后龙山，环村三面铺展着开阔的农田，农田的尽侧又是连绵起伏的山脉。远望故乡像是坐落在一个小小的盆地，村口一条大道渐走渐弯，渐弯渐远。村前村后两条一大一小的河流绕村而出，至村口汇集合一，草木相护，一路与大道结伴同行，远远望去，酷似两条玉带，双双伸向远方。故乡的呼喊声就从这一河一道，千山万水遥遥传来，暖进我的心窝，暖进我的梦里。
在我童年和少年的记忆里，故乡的声音很多，很丰富，鱼虫鸟兽，花草树木，牛羊猪狗鸡鸭鹅，以及故乡的山涛、风唱、水吟，声声都是那么悦耳动听，那么诱人。可是，对于一个少小离家、多年漂泊在外的人来说，我特别怀恋村人那种种亲切的呼喊声，纯朴而自然，虽然历时久远，远隔万水千山，却依然记忆犹新，时时刻刻地传响在我的耳畔，悠悠扬扬，声声温暖着我的心，温暖着我漂泊他乡的岁月。
当天还没亮，不知谁家的雄鸡响亮一唱，撕裂了夜幕，满村子的鸡鸣就此起彼伏，喊着闹着要让村人们起床。从这一刻起，故乡就整个儿苏醒了，生龙活虎般热闹起来了。
我们那时早晨是要上学堂的，有两节课，一节晨读，一节正课，所以，我们天亮就要起床。无论哪个小伙伴路经哪家门前，都会习惯地停一停，喊一声某某某，上学堂啰～～，要迟到啦～～，于是这家的小孩一会儿就风似地出现在他家门口。我们就这样挎着布书包，一路小跑，一路追追打打地闹着，一齐上学去。记得小时候，我父亲在村子里威望颇高，为人又和蔼，深受村人尊敬，俗话说一人升天仙及鸡犬，我也因此沾了不少光，有些小伙伴还特意绕一绕道，在我家门口喊我上学。我小时候个头矮小，赛跑起来总是落在后面，我就一路喊着伙伴们的小名，一路嘻嘻哈哈朝学堂奔去。
那呼喊声是自觉的，是发自内心的，真诚，亲切，毫不做作。有时急切，有时悠长，有时粗犷，有时温和，有时，我们也学着大人骂娘，但那骂声却也是那么幼稚，那么无心，那么可爱，那么温暖动听。就这样，我们从启蒙读书的那天开始，常常相互招呼着，相互喊着，一同上学，虽然掉队，却也很少迟到。
很多年以后，我心里还总是异常怀念这种童真无邪的呼喊声，怀念这种结伴同行的日子，温暖的友情，特别是当我失去同伴，迷失方向，独自跋涉在他乡的路途中的时候。
我们村是个古镇，比较大，有三个队，前街后街从村口一路蜿蜒进去，穿村而过，伸进村尾不同的出口。记得还在生产队时，每逢下地干活，就听得各队的生产队长绕村街前街后的吹响口哨，扯着嗓音一路喊，出工啰～～，出工啰～～，声音拖得悠长，悠长，此起彼伏。待他们喊累了，各队的村民也就陆陆续续地走出了家门，嘴里却依然聊着家常，说说笑笑，往各队的老地方集合去。
那时，我们队的那个生产队长是我本家，高高大大，壮壮实实，他的喊声特别宏亮。他那一嗓子吆喝出来，好像传遍了前街后街，穿透了家家户户的土墙，钻进了人们的午睡梦里，有着山上松涛般的雄浑，大山般的气度，伟人般的感召力，人人都听得真切，透彻，让其他两个队的社员颇有些羡妒，古井天天记载着村人赞美的唏嘘声。
时至今日，这情景依然让我难忘。我也时时在想，如果故乡哪天也来这么一嗓子：回来建设家乡啰～～声音穿山越水，漂洋过海，我想，或许该有多少游子跃跃欲试，纷纷出动，齐刷刷地返往故乡！
在我们那个老村，甚至每逢吃饭前，无论早餐、午餐、晚餐，也无论大人、小孩，也时常能听见大街小巷呼喊家人吃饭的声音。若放在当下，这种现象简直有些不可思议，但那时在我们村，却是家常便饭。比如哪家饭熟了，找不齐家人吃饭了，就派出家人到街上找，找不见了就满街呼喊，小孩呼唤父亲，父母喊着小孩的乳名，兄姐叫着弟妹的名字，弟妹喊着哥哥姐姐，吃饭啰～～，吃饭啦～～，村子其他相好的人有时也会帮着喊，大街小巷，声声急切，句句真情，还夹着散散碎碎的气恼和诅咒，连麻雀都满街叽叽喳喳地偷着乐呢。漂泊异乡多年，还真难得感受到如此温馨的气氛，哪怕被诅咒，哪怕被父母曲着右手食指在额头上敲出两个小肉栗来。
这般呼喊，这般关爱，在我小时候的家乡见惯不惯！单就我们小伙伴们在一起的时候，也经常如此。比如上山砍柴火，这可是我们小伙伴们的义务活儿。我们通常是结伴而去，也一定结伴而归。出发前，大家喜欢约在我家门前老柚子树底下集合，时间差不多了，还没来的，一听到呼喊，或者吆喝一声，走喽～～，出发喽～～，眨眼准齐，我们一路上说说笑笑，唱着喊着。等准备回家的时候，领头的满山坡又一呼喊，再吆喝两声，回家啰～～，回家啰～～，连山风都帮衬着，连连将这呼喊声在各个山谷里回荡个遍：回家啰～～，回家啰～～，保准一个小伙伴也不会落下，大家扛着挑着柴火，又一路齐刷刷地一字儿住家返回。那时候，那个清纯呵，那个心齐呵！如今真难得碰上那么一两回，而每每看到类似的这种情景时，我总会莫名其妙地感动不己。
我的家乡就是这么喊惯了，或许跟我家乡的地理特色有关。我的家乡山高水远田地阔，传个讯息也没有今天这么方便，但声音这种东西却很奇妙，山高高不过它，水远远不了它，地阔阔不过它。除此，它还能承载丰富的情感，蕴涵无穷的情趣；时间长了，蕴含多了，自然就成了一种民风民俗，而这种纯朴的东西却是最让人留恋和怀想，也最不能让人忘却。
我进县城读书后，因为学习紧张，回家乡的次数就少了。许久没回家乡，似乎忽然陌生了一些不常见的村人。有一年的暑假，正值“双抢”农忙时节，我中午刚刚从地里忙完，回到村口，站在一棵大树下歇息呢，村子里迎面走来一位大嫂，风急火燎的，见我劈面就问：你看见他回来了么？我一脸迷茫，反问：他？他是谁？就是我家的那个呵。你家的哪一个？我还是满腹狐疑。这时，村里一位大爷路过，没头没脑地笑着嗔怪我说，娃娃崽呵，才到外面读了几天书，回来就把村人给忘啦？她家的那个还能是谁啊？不就是某某某嘛，她家的男人，说起来还算是你的远房表哥呢！
我如梦初醒，赶紧道歉，说没看见呵。心里却想，嗐，直说不就得了！表嫂大大咧咧，摆摆手说没事。随即双手合成一个喇叭，对着广阔的田野，扯着大嗓门就喊开了，某某某～～，声音就满田野一轮一轮地扩展传播开来。大嫂一边喊着，一边还不忘停下来唠叨两句：都什么时候了，天这么热，也不知道早些回家歇息，家里还有客人等着吃饭呐。
多么贴心呵！多么暖心呵！虽然事隔多年，但每每想到这件小事，我的眼眶总是热乎乎的。大嫂的呼喊一遍遍地在田野里回响，也一直一遍遍地传响在我的心里，暖在我漂泊的岁月里，让我不忘人间真情常在。
我的家乡毕竟是座百年古镇，也流传着一些陋习，比如“喊魂”，就是有人在外面受到了惊吓，传说会把魂魄吓丢在外面，一定要悄悄地喊回来。我向来不信，可小时候那次大姐为我喊魂的事儿，我总想忘掉，却总是忘不掉。
好像那时我只有四岁左右吧，那天，好像是家里人都去村外亲戚家吃喜酒去了吧。上午，秋阳和煦，晒得人痒痒的。大姐拿起柴刀和竹杆，背着我上山割草养猪圈，为猪晚上防冻保暖用。也许是我在山上受了些惊吓，也许是受了风寒，返回家就发烧生病，大姐慌忙送我上卫生院打针吃药。村里老人说，怕是我的魂魄丢在山上了，要敢紧喊回来呵。
大姐二话没说，趁中午天气暖和，背着我就回到我上午单独呆过山坡坡，小心地把我放下，还不放心地问我是不是这地方。我点点头，大姐就让我站好，绕着我转了三圈，嘴里念念有词，我也记不得大姐念些什么。然后，她在我周边捡了些小石头装进我的口袋里，又背着我，叮嘱我千万别往回头看。我们一路往家走，大姐就一路喃喃念着，大概意思好像是说，宝贝不怕，我们归来啰～～，平平安安回家啰～～。这轻轻地呼喊有着慈母般的关爱，我扒在大姐暖乎乎的背上，头平平稳稳地靠着大姐的肩膀，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这人素不信邪，但那次我却觉得心里特别踏实，回到家睡了一个下午，晚上就觉得舒服多了，吃饭也香了，病也就好了。
在外漂泊多年，总觉得有那么多的不踏实，寻寻觅觅这么多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寻觅些什么。今天，我似乎忽然发现，原来我的魂魄似乎早已不在我的体内，瞻前顾后，一路地寻找，也不知道我的魂魄丢在了异乡哪条道上、哪个山坡、哪个路口。故乡呵，多么希望您，能把我的魂魄早日喊回来。
归去来兮～～
归去来兮～～
曾经听过一段相声，说是浙江宁波话好听，像唱歌一样，哆来咪花索啦西，可我总是忘不掉故乡童年里的那些林林总总的呼喊声，纯真，无邪，豁达，温暖，亲切，柔情，粗犷如山，细腻如水，奔放如风，温柔如月，置身其中，让人感受着故乡的原汁原味，感受着故乡那母亲般的胸怀和温馨。
离开故乡久了，讲惯了普通话，听惯了来自各地不同口音的“地方普通话”，也习惯了异乡不同的方言，可是，不知为什么，心里总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芜杂和别扭。而只有在每次回到故乡时，听着故乡的话语，玩味着故乡的声音，才觉得一丝舒适和贴切，像是打结的心给熨斗熨平了似的。
然而，随着岁月的变迁，故乡也变了，村人或纷纷外迁，或将房子建出村外，或搬进省城县城，甚至外省。老村荒芜了，老了，空落寂寥，村里少了诸多生气和活力。每次回到故乡，我都像个孤独的游魂似的游荡在老村，心中充满无尽的空空落落，眼前往事一幕幕地映现，耳畔又回响着当年故乡人的那些林林总总的呼喊声，荡气回肠，经久不息，一种温暖从头流到脚，从毛孔暧进心窝。
而同时，一股莫可名状的惆怅袭上我的心头，久久不散。
春 天，原名：杨 沐。中共党员，中国诗歌学会、中国散文学会、宜春市楹联学会等会员，袁州传统文化艺术学会副秘书长，企业人力资管理师。早年有诗歌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作品散见于全国报刊和网络平台，多次获奖，入选诗文集《中国当代文艺名家名作年鉴》等六十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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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校：田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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