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心是一种原罪,例如文字
写文章要少引用,最好是娓娓道来,我不是说非要写成小说或者诗歌,诱惑读者未必要讲故事或者自由抒情什么的。要让读者在不知不觉中,上你的道?怎么办呢?要充满感情地讲道理。
现在,批评我们的教育体制,已经成为一种新时尚,但人家根本不听,你说你的,人家照旧,拿他们没办法,但他们拿我们这些写字的,也干瞪眼。他们看不懂,但我原本没想对牛弹琴的,我写给那些知音看。中国早已经不再是一潭死水了,最有前途的并不在主流文化中,而在思考的边缘,社会的边缘。
思考的边缘在哪?要细致琢磨事情本身,比如,现在无论哪个行当的知识分子,都以发表论文的多少来衡量,这个事我不批评,我琢磨写作能力怎么就成了标准?为什么很多人写不出来或者不愿意写或者觉得没话可写?或者能写出来也觉得没劲。为什么会觉得没劲呢?为什么不激动呢?我们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有文字崇拜现象,仓颉造汉字被描写为惊天地泣鬼神,但这只是惊讶而不是道理。
现在说道理,要让道理使自己兴奋起来,最好的思路是琢磨你所琢磨的东西的起源,要自问你所感兴趣的事情当初是怎么发生的?例如文字。我们现在早已习惯把写作看成一种庄重的仪式,是凝固了的科学成果。但这种现成的看法没多大意思,它没有揭示文字或者写作的真相。
真相是这样的: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在《忧郁的热带》中详实描述了没有文字的原始部落的人们第一次懂得文字的作用时,简直目瞪口呆,觉得是魔鬼降临。难道不是吗?巴尔扎克一边写作,一边在心里大喊大叫,仿佛已经化身为书中人物,那些人物的喜怒哀乐就是他自己的。这是欺骗?如果作者果真这样想,他那就别写了。这种作家生涯可以过一辈子,这就不是一个自然人了。换句话说,人的自发状态绝非是一个读书写作的人。但奇怪的是,我们都崇拜伟大的作家,那些用文字胡思乱想的人。
真相是这样的:文字使人从原始的朴素心情中分心了,错乱了,时空的距离不再存在,这很像是一种魔法,技艺,作为人类最伟大的发明,文字或写作能力就是第一艺术,但是——呵,哲学思考始于说“但是”——分心,直到今天,都被人类视为一种堕落,人类的祖先亚当的原罪,就起源于分心,夏娃吃了智慧之果,她经不起诱惑。这又是人类的虚伪,因为在人类字典中,“诱惑”和“分心”一样都不是好词。这条骗人的蛇可以广义地理解,在我看来,文字也是骗人的蛇。
柏拉图相信理念,文字只是附属的,怕遗忘,把心理活动记录下来。他认为文字作为记录想法的工具,原本就是不得已的,知识不过回忆而已。不得已的文字最好是如实表达心声,但这只是一厢情愿,因为从根本上说,文字从心声中脱离出去了,这是一种事实效果,就像文字作品与人之间面对面说话的区别。相比说话,文字永远都更脱离实际。就此而论,无论多么严肃的文字作品都改变了原样的世界。文字诱惑我们从原样的世界中分心,它改变了人类原有的天性。
从柏拉图到黑格尔,尤其黑格尔认为表达真理的文字应该是清澈透明的,这就是字母文字,似乎怎么说就怎么写,清澈地表达观念。在这样的科学文字中,我们读西方哲学史的主流,除了少数像卢梭这样神经质的思考者,很少专门思考关于文字的哲学。文字既然只是传达思想的工具,那么在推理论证中,越是没有文字的存在感,就越是好的学术写作。这是怎么做到的?因为流畅,或者说思想的逻辑。西方哲学史上的主流,尤其近代德国古典哲学,就强调这样的光滑写作与哲学思想。但也有意外,除了蒙田、卢梭,还有帕斯卡尔,他在《思想录》中不知哪根神经错乱,突然来了一句:“这是一双多么漂亮的小脚”——这就犯规了,正经的哲学史,决不容忍这样的分心,但文字或写作原本就起源于分心,这是一个严肃的学术问题。
于是,我们试着这样分心:写作原本是传达思想所借助的工具,写作是外,而传达的思想才是内。写作是危险的,不完满的,是变质的心声,是对严肃性的污染。柏拉图说,坏的写作来自外。但按照他以上的观点,文字的出身下贱,原本就不好。文字是一种做作伪装的技艺,入侵了纯洁的心灵,改变了心灵活生生的在场,这不道德,是精神的原罪。德里达指出,根据马勒伯朗士和康德,文字颠倒了人类热情中的身体与心灵的自然关系,文字就是配不上心灵的身体。身体就是文字-书写,心灵原本就是说话的热情,卢梭在《论语言的起源》中也是这样贬低文字,崇尚原始的热情。这很奇怪,因为成就卢梭的,正是他的文字。
还有,文字有笔画和腔调,这些因素都是感性的,但正经的哲学家很少关注这些感性因素,它们是修饰或装饰,是花言巧语,是危险的技艺,是思想的衣服。它诱惑读者通过衣服思考思想。但更为确切的说法,应该说文字是说话的衣服。现在人们只看衣服,而忘记了衣服掩盖的活人。所以卢梭说,文字是写在尸体上的。这是掩盖,是堕落,是原罪。
文字使我们分心,文字本身就是乌托邦,一个世界上原本不存在的地方。文字再现了奇怪的情景,却声称是根据真实情况的报道或者改编。文字,使我们不再天真。在18世纪,甚至在几十年前,父母都不愿意少男少女读小说,认为那里写的东西会使人变得想入非非,不纯洁,进而变得不道德。就像卢梭的《新爱洛依丝》,但今天这部书却被人类视为文学经典。在这个意义上,人类喜欢自欺,喜欢那些对自己并不构成直接威胁的东西。
现在,文字的魔力已经下降了,但这是否意味着想入非非的能力也下降了呢?人们已经不再写日记,还有最重要的曾经作为人类文化遗产的,我指的是情书,当今人们已经不大写了,即使写也不会有曾经的动人,这是由于交往的媒介途径空前多样化。只有在几十年前,人们才会说文字偷走了自己的心,如果这话现在说,已经有点古怪了。但这是否意味着一种幸福的手段从此永远遗失了呢?值得我们悼念它。
但无论怎样,说话都无法取代文字书写。换句话说,会说的不如会写的,有些话只能写出来,不能说出来。无论多么羞涩的说话,和写作相比都是开朗的,而无论多么拙劣的写作能力,与说话相比,都是私下的偷偷摸摸的,写作是一种偷偷摸摸的乐趣,它培养起一种脱离实际的自娱自乐的能力。
写作是这样一种自欺的自由,在这个时刻不仅填满无所事事的时间,而且确实能支配世界与一切人,这种任意性改变了人原始天性,而无论多么缮写的人暂时都忘记了自己不过是囚禁在文字之中的。这种着魔既是魔鬼也是天使,而读者从中看到了生活世界中看不见的东西,写作使不可见的东西变得可见了,这不是一种真实的魔法吗?在效果上,一个人能整天写而忘却世俗的烦恼,在读者那里亦然,只是把写换成阅读就可以了。但阅读的快感赶不上写作,理由很简单,看人家吸毒,不如自己亲自吸毒。
写作之难,在于接受莫须有的诱惑的能力,这又是一种分心、一种原罪。四肢懒惰,心脑发达,而亚当原本不是这个样子的,这可怕的损害身体健康的技艺,它隔断了人类的原始热情、面对面的热情。
卢梭这样写道:“文字只是说话的再现,但奇怪的是,人们现在更关心的是事物的图像,而不是事物本身。”于是,生活的范式改变了。卢梭当然没有看过电影,更没有玩过微信。但是,就其实质而言,文字、电影、微信是一伙的,我们如今就活在这些新媒介上面。原始人类越来越不认识我们了,觉得我们很古怪,而我们已经回不到过去了。一经成熟,就无法假装天真。这是无法自制的诱惑。它是危险的灾难吗?它是否使每个人更有条件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从而更加自恋呢?我们就活在这些科技手段之中,习惯于每隔一会就忍不住看一下微信,这是勾我们上瘾的毒品,追根溯源,还要怨那条勾引夏娃的蛇,要怨文字与写作使人类培养起想入非非的能力。
人原本不会说话,说话诞生于实在有需要,无论实用的需要还是抒情的需要,终归是热情与冲动。但欲望是贪心的,人总想得到自己还没有的,于是发明了文字,又于是发明了电影电脑和手机,这是一部媒介工具替换的历史,它使我们越来越不需要直接见面就能满足所需要的一切。当这一切果真实现时,我们又会怀念曾经的自然状态:一切都是直接的、自然的、面对面的,没有中介的。但果真回到自然状态,过不了多久,人又会厌烦了。人啊,人!就是如此嬗变与古怪的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