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为了那串项链
这篇东西源于与一位年轻且有上进心的小姑娘的交谈。当时的讨论并未涉及接下来要说的这篇小说,它是忽然冒了出来的,也许这就叫灵感吧。可见灵感来源是碰撞,只不过你必须得先有点自己的东西,如果没有,也就不可能有碰撞。倘若任何人、任何事,一听之下,总觉有理或者一概反对,是断然不会有所触动的。
忽然冒出来的小说就是短篇小说之王莫泊桑的《项链》。
《项链》收入过中学课本,只是不清楚现在还有没有,但是至少我自己再很长时间里是不懂得,而且我也怀疑读懂者寥寥无几,这是由于我们固有的看待问题的方式可能造成的,就像猫儿永远不会理解,人为什么对老鼠不感兴趣。
毫无疑问,公认的对小说的背景认识:十九世纪西方资本主义大发展导致的全社会唯利是图的风气,这个没错,但太肤浅,因为若是没有对于西方社会价值观念的历史视角,这个正确的答案也不可能带来太多感触,只变成考卷上分数的价值。想想看,只要我们老老实实承认,唯利是图虽然不好,可不正是一种长期普遍的现实吗?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呢?可西方长久以来是有些区别的,他们曾经的全民价值观是天主教意识形态,也就是说,人之所以活着是为了上帝和天堂。西方人普遍理直气壮的为了钱和享乐,是在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以后,那个时候“上帝已死”,人只剩下自己的今生今世,于是除了让自己活得舒服点,还再能有什么追求呢?
我们主流的小说鉴赏方式,包括构思、布局、人物塑造、情节编排、冲突设计、伏笔转折、铺垫和高潮等等,但这是完全以写作手法为内容。遗憾的是,如果完全以这种方式来看待那些经典名著,就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暴殄天物。老祖宗说过,再漂亮的盒子也只是为了衬托里面名贵的珍珠,可是我们该听老祖宗话的时候往往是不听的,所以盒子越来越多,珍珠却越来越少。
鉴赏短篇小说有一个用滥了的词——讽刺,我觉得这可能是最大的误会。讽刺毫无疑问永远存在,那是重要的文学手法,但我总觉得中文语境里的讽刺,与西人是不同的。前者含有更多的恶意,而后者则往往更具悲悯的色彩。如果《项链》的确是对马蒂尔德爱慕虚荣的讽刺,那么这个词语一旦出现,中文语境就会生出一种冷嘲热讽的感觉来。但具体到这个故事里,我们却感受不到这种恶意,恰恰相反,而是一种冷静和怜悯。所以这一正确的评语往往将不明就里的读者引上歧途。
那么在我看来这篇小说到底在说什么呢?
事实上很多小说的主题,其根源都不过是那个人世间永恒的问题:人到底应该怎么活着?而最常见的主题表现,则是针对这一永恒问题的某个分支提出的看法、意见、疑问和否定。我认为《项链》也是这样——例如人是为了项链活着的吗?
很多人看这篇小说时,非常容易地把重点放在“项链是假的”这一峰回路转的设定上。毫无疑问,这一情节不但极具戏剧性,而且还是一个重要的隐喻。但是在我看来,单就情节来说,这恰是作者设计以强化小说故事荒谬感的措施。而对任何具有思想性的文学作品来说,具体情节都更像是为了吸引读者看下去才迫不得已的存在,就像给咖啡加地糖块——它不是咖啡本来地味道,毋宁说是为了让咖啡更好入口。甚至于有时候因为某些迫不得已的原因——例如天主教的禁书目录——作者还会用情节包装和掩饰,让作品的主旨不那么显眼和尖锐。所以就文学作品的思想性来说,其实不必然需要情节。有人曾直言不讳的谈起这个问题,意大利作家卡洛·腾卡在《犬宅》里说:“由于具体情节也非常重要,甚至构成了历史故事的主要内容,因此,我们在故事里加上了一百名在广场上被执行绞刑的市民、两名被执行火刑的修士、天际出现的一颗彗星,以及所有比上百场骑马比武还要热闹的描写,这些情节的好处在于,可以让读者的思想最大程度地偏离主题。”(这段文字来自于翁贝托·埃科的《布拉格公墓》,而关于意大利作家卡洛·腾卡,我却未能在网络上找到相关的内容,翁贝托·埃科的小说中的绝大多数典故,都找不到,可见网络信息并不见得有多丰富)
在我看来《项链》其实是一个倒叙的故事,同时有一些遮人眼目的元素。如果我们把这个故事变成正叙,再把其中那些扰乱我们视线的元素——例如“借项链”和“项链是假的”这两个设定——拿掉,那么这个故事就会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一个正面的、励志的故事。
一个恪守人的基本原则,有人的尊严的小妇人,她天真纯洁,喜欢幻想,有着坚强的灵魂和惊人的勇气。她有一个梦想——一串价值不菲的钻石项链,但那是她绝对买不起的。有一天,这个小妇人下定决心,毅然做出惊人的决定。她放弃幻想和养尊处优地生活,艰辛工作,奋发图强,一点一滴,一步一步的向自己的目标迈进。终于,她用了十年时间,拥有了那串她渴望的钻石项链。
以上这个故事,难道不励志吗?好吧,将目标设定为项链似乎显得有些奇怪,至少看起来好像不值得,那么让我们再换掉这个元素,以其他等价的东西替代——房子、车子、地位、名誉(这些东西与项链一样都是用欲望、时间、精力和金钱换取的)这样如何呢?是不是马上变成了一篇“马蒂尔德励志记”呢?而且,一旦这样改写,这个马蒂尔德的一生与我们今天的几乎每一个人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只不过至少在莫泊桑看来,这个故事不能算励志,因为他认为“项链是假的”。为了这样一个虚无地目标,即便再奋斗、再坚毅、再顽强、再吃苦耐劳,又有什么意义呢?就像电影《爱尔兰人》里的弗兰克,拼着性命,在刀尖上拼搏了一辈子,最后却只拥有养老院房间半开的门缝里的张望,那他的拼搏又有什么意义呢?
于是,那个永恒的问题就还固执的杵在那里:我们到底为了什么活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