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缓解焦虑的方法是什么

古代，人们有很多种表达悲哀的方法。比如阮籍，在伤心的时候，他常常驾着车子，去到悬崖边上，痛哭一场而后返回。而现代，也同样有这样的人，使用相似的方法来宣泄自己的情感。

h常常乘车去公路的末端恸哭一场后返回。他的工作和大多数人并无不同，但他的情感太过敏锐，感受力太强，因而常常荷载着旁人难以理解的苦痛。每次哭过之后，他的心情就会变好许多，好像新近擦拭干净的玻璃，变得更加明朗了。他会重新绽开笑颜，和同事与朋友们快乐地谈笑。或者一个人静谧而自足地唱歌。他唱得不是很悦耳动听，但喜欢唱。他在一个音乐软件上唱了很多歌，很多人为他送花，也有人说唱得一般，但他不在乎。

公路旁边盛开着许多花草，在微风的吹拂下，有一种忧伤的姿态。花草随着季节而开落，好像全然没有机心。只是盛开一朝就有一朝的欢喜。h有时候下车，抹上一些花露水，躺在草地上，张开自己的臂膀，有时候睡着了，醒来后发现星斗满天，头上偶尔还戴着一朵花。他早已知道，星星是大的花束，而花朵是小的花。

有一回他乘车来到这段公路，经过一条河，河的旁边有一座桥。他忽然看到一头乌黑的长发从车窗前闪过，但忽然就不见了。他感到吃惊。停下车，走到河边，发现头发正在渐渐沉没，下面是依稀的人影，好像河中的荇草。他急忙跳下去，女子正在向河流深处游荡。他游过去，抓住女子的手，女子在挣扎，他将她的双臂搭在自己的脖颈上，背着她向岸边游去。湿漉漉的长发浮在他的肩上，他感到莫名的凉爽。他将她放在岸上。她已经呛了许多水，他挤压她的心肺。清理她的口鼻后为她做人工呼吸。过了一会，她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他。她说，你为什么要救我。他说，你为什么想要轻生。她说，活着没什么意义。死更没有意义，他说。她看了看他，叹了一口气。他问，你为什么叹气。她说，我想不通。想不通什么。想不通他为什么出轨，当初他爱我爱得那么热烈，那么努力地追求我。你说，为什么男人的心说变就变。你们男人是不是都是这样。h说，不是。男女都有这样的人。她呜呜咽咽地哭了。本来，h也是想要来这里缓解情绪的，听到她的哭声，忽然也想要哭了。两人就如同二重唱一般一起哭了起来。她忘我地哭了一会，忽然发现他也在哭。她问，你哭什么。他说，我在释放自己的压力。压力。他说，是的，就像蓄水池，当水蓄积了很多之后，就要适时地加以疏导，不然就会淹没自己。她问，你有什么压力。他说，人在江湖，就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烦恼。人与人的纠葛，缠绕，倾轧，当然，也有温馨，但也有不如意的时候。尤其对于心性敏感的人来说。她点点头，又问，你常常来这里吗。他说，我会到更远的地方。我带你去吧。他开着车，到她到自己常常去的地方。草地上有被他压折的痕迹。她说，这里的风景不错。他带她四处走了走，给她拍了一些照片，她觉得比较满意。问他是不是经常给女子照相。他说，以前学过一些，不经常照。主要是人美。她说，你真会说笑。他们往草丛的深处走，有一些蚊虫，他给她抹上花露水。她说，这里的草真茂盛。会不会有蛇。他说，也许有吧，但没见过。她害怕地拉住他，说，我们回去吧。

回到市里，天色逐渐变黑了。路灯一盏盏次第亮起来。好像是翻飞的蝴蝶。路上，他对她说，出轨是可以理解的，虽然并不符合道德。但当一个人厌倦于和另一个人长久地生活，没有改变，就会寻求一些铤而走险的方法。适当的出轨就像粘合剂，有助于提高关系的满意度。她说，我不想听，你说的好像有道理，但其实很牵强。每个人都应该洁身自好，这是作为一个有道德有追求有底线的人应该做的。他说，那么，不管他做什么，你都坚守了自己，对吧。她说，是的。所以你应该坚强地活下去，不需要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他将她送回去。她站在门口，说，进来坐一会吧。他摇摇头说，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下次再说吧。你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会随时等候你。

h接到电话，他问是谁。她说，是我，r。上次你救的女子。你在做什么。h说，我正在单位做表格，刚才有一瞬间想到你了，恰好你给我打了电话。你有什么事吗。r说，是吗，那可太巧了。也没什么事，就是问问你下班后做什么，如果有时间一起喝一杯咖啡吧。他说，可以。

两人坐在咖啡店。店里弥漫着咖啡的香气。一些人在玻璃柜前看马克杯，一些人在柜台前挑选咖啡。她的指甲染成粉色，两只手中每个无名指的指甲上都有小兔子。她伸出手，问他好看吗。他点头表示好看。她指着自己的眉毛说，我还修了眉，你能看出来吗。他摇头说，很难看出来啊。看来你重燃了生活的热情。她将胳膊搭在桌子上说，一切都是烟云。你以前被鱼刺扎过吗。他说，我不大爱吃鱼。她说，我是偶尔吃。但有一次吃鱼，刺很小，很难发觉，我也没有仔细看，不小心被一根小刺刺中了，感到隐隐的不舒服。怎么也不能取出来。但没去医院。过了两天，就感受不到鱼刺了。你知道鱼刺去哪里吗。h说，你消化了。差不多，也可以说被肉与血包裹了。慢慢就没有了，或者说相当没有，就是这样一回事。h说，是这样。你这几天做了什么呢。她说，这几天，我看了之前一直想看但没看的一本书。什么书了。她说，《人间失格》。他说，我对那句什么鼠灰色细条纹的麻质和服印象深刻。她说，软弱，极致的软弱会不会也是一种强硬。我说，可能是。但没必要。人总是有时候软弱有时候坚硬的，矛盾统一体。就好像皇上的情绪，天威难测。啊，她感叹了一声。她用很小的勺子调着咖啡，好像在欣赏咖啡荡漾时候所产生的纹理。好像木制纹理一样。喝咖啡就好像喝木头。但无疑，谁也不喜欢喝木头。大家只是相对地喝木头而已。

r说，我要和你睡觉。h想起阿Q想要和吴妈困觉的话来，觉得有些不真实，好像是小说中的人物，而男女也颠倒过来了。好像自己是女的一样。有时候，和刚健而有伟力的男子在一起时，他就有一种自己是女子的错觉。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想到，单位里的女同事曾经这样说，现在之所以有两个男子互相暧昧的影视作品，实在是因为女性地位的提升啊。让女子做了审美的主题，可以一次欣赏两个男子的感情了。就像r的这句话，不也说明了女子地位的提升吗。而这是他后来想到的，他当时只是觉得迷惘，不敢相信。好像在发出这样的疑问，我也有这样的艳福。她说，你觉得怎么样。h说，既然你想要这样，我当然可以奉陪。

h和r互相触摸着对方，好像在跳一支笨拙的舞蹈。h看到r雪白的肌肤，有种想哭的冲动。她问，你为什么想要哭。他说，我不知道呀。大概因为你太美了。你的皮肤也很白，我几乎患了雪盲症。她说，其实我并不算是很白的。尽有人有更多的肌肤。他说，但我还是觉得你最白。

事后，她问他是第一次吗。他说是的。她问，感觉怎么样。他说，有点像是蜜蜂采蜜。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她说，我也不大清楚，也许是在你救我的时候。在你为我做人工呼吸的时候，我半醒半睡，好像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或者在一块木筏上漂浮，下面是茫茫的大海。那之后，我觉得生命又有了意义。就像在迷茫中看到了璀璨的星空。他说，生命一直有它的意义，重点是努力挖掘它的内涵。或者可以说，生命没有一点意义，需要努力寻找。

h摸着r的胳膊问，你缓解焦虑的方法是什么。r说，登山。我经常到很远的地方去爬山。有时候有人同行，有时候独自一人。爬到高处的时候，我会大声地喊叫。张开臂膀，让风横穿过我的头发与身体。我朝上往下看，会看到一片茫茫，也可能因为我视力不好。下面是一片村舍，有时候升起一些青烟，好像要把整个村庄都吊起来。有时会看到流动的人们和牲畜，好像一幅中国山水画，里面的人物都若隐若现。如果是一道观察题，就会问你一共有几个人这类的无聊问题。我会爬一座又一座的山，有的山有步道，有的山没有。还有一些禁止人们攀登。爬山快乐吗，他问。她说，没有什么快乐可言。只是因为你觉得山在那里，你就想要去攀登它。

很久以前了，r几乎有些记不清了，那时候，她是一个小姑娘，她经常望着远处。有时候穿着裙子，有时候是裤子，但没有穿过短裤。她看到连绵的群山，有时候会感到它们像是行走缓慢的老太太，山体是巨大的裙摆，怎么也走不过去。越想越感到无法呼吸。她只能换一个角度考虑问题。群山或许是石化的大象，陈列在那里。等待着愚公，地震或者泥石流，等待着远行的诗人，等待着白云的降临。她感到忧伤多于快乐。

她的父亲带她去山上采过药，那些药蜷曲着，有的像是婴儿，很有意思。但有的在高处。她偶然抬头，看到树上吊着一条蛇，但她不是很害怕，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有一天她独自去往山里，爬了一会，有些累，汗水往下流，背部的汗水最多，她用手掀起身后的衣服，凉风吹过来，她觉得十分爽快。她又接着往上爬，爬的时候不觉得十分困难。她站的地方越来越高，直到转身，发现自己已经爬到很高的地方了。到处都是青灰色的岩石。而且十分陡峭，远处还有不知道什么的声音，好像有什么动物在叫，不像是狼。她有些害怕。她想要沿原路返回，但天色渐渐暗了。她无法看得十分清楚。月亮渐渐升起来了，身边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再往那边是一棵参天的松树。风一吹就影影绰绰地晃动。她感到十分困倦。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她梦到一只老虎。老虎的头上有王字，好像是识字本上的。老虎虽然很凶，但也可爱。她想要用手摸一摸它。但老虎的尾巴剪了一下，腾空飞去了。原来老虎也会飞翔。她想。她听到有人在喊叫。她睁开眼睛，发现山下有许多舞动的火把，他的父亲在喊她的名字。r。她跳起来，也大声喊，我在这里。但是他们似乎听不到，火把要向别的地方涌动。她喊得声嘶力竭，但没有用。没有人能听到，似乎她没发出声音，或者他们太过喧哗。有时候喧哗是无声的，听不到外部的声音。她有一些生气，愤怒鼓起了她的勇气，她摸索着朝下走，就好像倒立着行走一般。将自己悬在绳索上，好像缆车一样往下滑。她的脚滑了一下，但很快保持了平衡。她继续往下，有时候往下却感觉是往上。快到山底了，但还有一段路，她先是快走，后来身体倾斜，不得不跑了起来。跑得越来越快，好像坠落。几乎与地面平行。就要摔倒了，就要来回滚动了，她已经做好了鼻青脸肿的准备，但忽然刹住了车，停在了地面。她没有追逐火把，而是径直向家里跑去，这时候她却摔倒了。磨破了手上的皮。

有一段时间，她常常听到晚上有人叫她出去玩。但天黑着，她感到十分害怕。她不知道那是谁，也许是鬼怪，也许是狐仙，也许是有人在恶作剧。她不想回应，但又有些渴望，想要出去看看，同时还心怀恐惧。为什么要在晚上玩。为什么不睡觉。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第二天会怀疑有没有这样的事。她问母亲晚上是不是有人在叫自己。母亲说没有听到，你听到了吗。她说我听到有人叫我出去玩。你出去了吗。应该没有，但第二天会觉得很累。母亲开始在黑夜中认真倾听，她看到女儿睡得很熟，好像怎么也叫不醒。也没有听到外面的声音。早上，她问女儿，你听到什么了吗。女儿说，听到了，我还出去了。你出去做了什么。前面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有点像某一个人，但忘了是谁，我跟着她走。走到山谷里，树木很茂密。有一条小溪。她就消失不见了，好像是沉在了湖里，头发盛开，如同莲花。母亲就问附近有没有失踪的人。有一个人来找母亲，说自己的女儿不见了。母亲说，她可能沉在了湖底。母亲请道士做了一场法事，安抚了亡灵，祝他们早日升天。后来就没有声音再在半夜叫她了。

h问r，所以你后来想要跳河就是受到那个时候的影响，或者召唤吗。r觉得他像一个新闻记者。她说，我其实已经忘记了。毕竟已经很久了。只是偶然提到，可能之前的事和之后的事会构成呼应。r讲述的时候，好像不带感情。好像不是自己的事。h有时候会问，为什么。r偶尔回答，偶尔不回答。后来，r觉得很困倦。她睡了一会。但没睡多久。r在梦中喊了两声，但听不清楚。

r醒来后，睡眼惺忪，发丝胡乱地飘荡。她坐起来，对他说，我们为什么不跳舞呢。他们从床上走到地毯上，挽着彼此的胳膊，拉着彼此的手，眼睛与眼睛相对，含着脉脉情意。身体如同裸体画，如同文艺复兴后的绘画。她的胸部曲线十分圆润，而且洁白，好像大理石雕像。他们互相打了个手势，挥动手臂，开始跳舞。她的身体十分灵活，好像没有身体，他几乎抓不住她。好像在鱼塘里捕鱼，鱼很滑，几乎抓不到。他为了接触她，不得不不停地变换着身形，中途有些孤芳自赏，自己单独跳舞，面对着圆形的镜子，是失落还是解脱。她先是躲闪，而后在一边留恋地看着他的独舞。她又有些渴望。虽然她明白他可能是欲擒故纵。他又转过来，将她卷入自己的怀中。但好像为了报复，他好像搬运货物一样将她从一个地方移到另一个地方，魔术师手中的游戏。他们动作激烈地舞蹈。踮脚，起飞，弯腰。他们都感受到了对方的妖娆。他瞥见她倒映在地上的影子，曲线十分玲珑，好像要脱离她本身而独自起舞。他想，她无法触及自己的影子，正如他无法触及她。即使他将她抱紧，与她融为一体，他也和她有一定不可避免的距离。这样的距离让人绝望。

他说，你跳得真好。她笑着说，以前学过一些。后来不学了，但还是坚持压腿之类的舞蹈动作。现在也还能劈叉。他说，你的身体确实还很轻盈，就像一片羽毛，有时候我想你会不会被风吹走。你大概可以在掌心舞蹈吧。她笑了笑，觉得也不错。她说，你也跳得很好啊。他说，我会一点。

r问，你还去公路吗。h说，有时候会去。r说，带上我吧。我也想去。h说，会不会勾起不好的回忆。r说，我不在乎。我什么都不在乎。因为我是死过一次的人。我有时候觉得并不真实。好像不是生活在此岸的人。人世的一切于我而言都是侥幸。有点像是劫后余生。h说，可以理解。世界上最初的人，或者世界上最后的人。

r说，他来找过我。你怎么做。我拒绝了他。我说我以后不想见到他。他说，原谅我吧，我是一个很好的人，我没有想着伤害你，是我犯了错。我一定改正。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是硬汉。硬汉无关于其他，而是一种态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态度。态度有时候比结果更重要。只要你说，我是一个硬汉，你就确实是了。而且，如果我之犯了一次错你就不原谅，你就失去了让我再次犯错的机会。但其实我并不会再犯了。他说了很多，但r没有答应他。r说，我们已经走到了尽头。你一定不会喜欢我了。我们都有各自的道路。我喜欢上别的人了。谁。你不认识。r自顾自地走了。h问，你为什么不原谅他。她反问，为什么要原谅，以及什么是原谅。你喜欢上了谁。我喜欢你。h说，是吗。也许你喜欢的只是一个没有实体的轮廓。你喜欢的是一个假象。r说，你是什么意思。他说，没什么，我意思是你或许可以回去找他。r说，我永远不会找他了。我的心被伤透了，好像一个摔碎的玻璃罐，再也无法粘合了。从现在开始，我想要过一种正常的生活。

有一次，她联系h。但h的电话没有接通。她去找他，发现他正在和朋友喝酒。他们便一起喝酒。他喝得很多。几乎有些醉了。她则只是薄醉。他走路歪歪斜斜的。她搀扶着他。他说不需要。但她坚持。她有一种感觉，好像所有男人都是相似的，只不过表现方式不同。大概也不只是男人，所有女人也有类似的特点，但有的不表现出来。讳莫如深。她问他为什么喝这么多。他说，我找到了这种新的排解忧愁的方法，以前我觉得没什么用，现在发现不错。我大概会很快睡着，睡着就什么都忘却了。第二天阳光照进来，一切都会是新的一天。就像迎来了新生。这种感觉就像活在地球的中心，一切风与水，火都会经过你。而你是一个完全的形如天空之城或者河西走廊一样的通道。他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她听到他猛烈的鼾声。好像是在与人战斗。好像呼吸经过逼仄的峡谷。她想着，自己就不喜欢喝醉，因为难受。她受不了那样的难受，而更可以忍受精神上的不快。和一般人不太一样。

h梦到，他因为种种繁琐的事，忘记了另一件他一直在乎的事，他几乎每天都做的一件事，除了休息时候，但他忘了。除此之外，他还将自己的文件丢在了另一栋楼。他当时感到自己要丢了，也大概知道丢在哪里，但没有取回来。最后他站在楼梯口，不停地出汗，觉得楼梯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像一个十字路口了。并且感到绝望。

第二天，两人醒来，h感到饥饿，他们一起去吃饭。她不是很饿，只要了一份拌汤。他要了一个菜，一张饼，又要了两瓶酒。他说，你知道缓解宿醉的方法是什么吗。什么。他说，就是第二天再喝一点酒。不需要很多。她也要了一杯，两人干杯。杯中的酒轻微荡漾。好像闪电在杯中迂回。浅绿的波痕。好像酒中有荷叶，荷叶在飘动。他说，现在我开始用喝酒来缓解焦虑了。她问，不去公路了吗。他说，我总不能酒驾啊。你也喝吧，一醉方休。醉了就会进入醉乡，那是地图上没有但十分美妙的地方。一只猫走过来。它抱住他的大腿，好像抱住一根柱子。他动了动腿。猫在跳跃，好像火苗。猫不一会跳上了桌子。店主人走出来，跟着她走出来的还有一只小猫。她说，大猫下了许多小猫。他们看到，大猫在桌子底下摇摇摆摆地走。店主人说，还有一只在外面，没有回来。不能放它们出去，一出去就不想回来了。h问，准备一直养吗。店主人说，准备卖给想要的人。h问r，你喜欢猫吗。她说，喜欢。他说，你挑一只吧。她挑了一只小黄猫。老板说，这是老大，特别顽皮。后来r看到小黄猫，就会想起h。

但h不小心将喝酒与开车结合在了一起，或许他开车时候忘记自己曾喝过酒，或者在喝酒时候忘了自己会开车。总之就是将两种排解烦恼的方式放在了一起。没开多远，警察就拦住了他。检查。他走下来，测酒精，血液中的酒精浓度超过一百毫升。他被带走了。车子也被开走。r是在监狱见到他的。他说，这是一个失误。但也还好，因为一种行为会导致一种结果。没什么大不了的。

r透过监狱厚厚的玻璃看着他，听着他透过声音设备传出来的声音，好像眼前站着另一个人。她没来由地开始焦虑，她扶住椅子，身体有些踉跄。没等他说完，她就往出走。好像很热烈的太阳照耀着她，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直到走到树木的凉荫，她才感到些微的清凉与舒适，她渐渐回忆起h说的话。h说，监狱的生活很好，和里面的人很快成了兄弟，怎么没早点来呢。r有点怀疑，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安慰自己，监狱生活并不好啊。他以前不是一直喜欢自由吗，为什么现在说监狱也很好。不自由也很好呢。他还说好像天生就要吃这碗饭。难道他的神志也变得不清晰了吗。就像人在登上高海拔时候智商会下降一样。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监狱确实是一个很像高海拔地区的存在啊。

r近来觉得有些恶心，总是想吐。她去做了检查，发现有了h的孩子。但她不想再去监狱了。她托人告诉他她有了他的孩子。她问带话的人，他说了什么没有。带话的人说，没说什么，反应不是很强烈。好像与自己没有什么大的干系。r一开始想要打掉，但去了医院，又回来了，没有打。她要把孩子生下来。生下来也许会好一些。生下来和不生下来都会让人不好受。但她偏爱生下来的不好受。她想着，他出来后，可能会离开这座城市。但已经与自己无关了。

她有时候会把自己的想法和小黄猫说一说，小黄猫好像能听懂，有时候会点点头。她摸摸它的头，它就会发出呼呼噜噜的声音。但有时候它伸出猫爪挠她。她将它抱起来，亲吻它的额头。

她生下孩子那天。h从里面出来。他的头皮光亮。他决定去另外的地方。他坐上一辆夜行列车，穿过大地的深处。千里万里的虫鸣，江山的变幻。他睡了很长的一觉，觉得自己的身体一直在凌空飞翔。天空距离自己很低。他可以躺在云上。和他一起飞行的还有鸟，鱼以及老虎，大象。大象却并不很大。大象之大，徒有其大，他不知道为什么想起这一句。好像所有的大象都比蚂蚁还小。一个一起飞行的人问，大象是什么。他说，大象的内部充满天空。接着是更多的云雾。而后是一些零星的人与物的头像，但它们裹挟在一起，有点像是太空垃圾。

他醒来，已经是一天一夜之后了，列车已经走了很远，快要到终点站了。在最近的一站，他下了车。他看到相似的街道，道路两边相似的理发店、餐饮店，怀疑自己没有离开过去的城市。说不定从某一个店铺里会走出熟悉的人。确实有一个人很像他之前认识的人。那个人似乎也在看他，但最终两个人都没有理睬对方。

r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有人要追求她，她以孩子为由拒绝了他们。大多数知难而退，但有一个坚持不懈，他说愿意照顾她和孩子。她说，可是我们不需要照顾，我自己就能生活得很好。他说，我会努力让你过得更好。她一开始拒绝，后来慢慢接受了。他每天给她讲睡前故事。一些故事很有意思。等她长大了，他又给她读了四大名著。有时候她有疑问，她想要知道四本书中谁的武器更重，以及谁更厉害。当然，在人类社会中，张飞关羽等人的兵器已经很重了，但和神话世界中的孙悟空之类相比，还是差很多。而最厉害的大概是如来。他说。她听着故事入睡，每天都会梦到许多奇奇怪怪的事。她慢慢开始将自己的想法写出来，写成诗歌。因为年纪小，又写出了妙笔生花的诗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这位小诗人，许多评论家写文章夸赞她。还有一些则向人们警告，说不要因为过度消费让她成为方仲永。

小诗人出了一本诗集，受到全国各地的邀请，拒绝了许多，也在母亲的陪同下去了一些城市。其中一个是h所在的城市。h去银行时候，看到旁边的书店在举办活动。其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走过去，人很多。他无法走近。那个身影好像不见了。但又出现在另一个地方。人群阻隔了他和那人，好像一条银河。歌舞暖场之后，主持人走到台上，说，我们是诗的国家，从诗经到楚辞到汉乐府到唐诗宋词元曲，都深深地浸润着我们的心灵，带给我们美好的享受与深切的抚慰……现在，让我们欢迎这位年纪小但天分很高的诗人。

小诗人从一条红毯走到舞台中央，摄像机与手机纷纷对准她。还有一些人在鼓掌。h觉得她很像一个人。但想不起来了。诗人开始朗读自己写的一些诗，有一些很有意思。过了一会，刚才他看到的相似的身影也走上台。说是她的母亲。有人问如何培养小孩。母亲笑着不说话。小诗人开始签售书籍，一些人上前与她合影。h退后，推到很远的地方，而后转身离开。他想，是一个巧合。可问题是，为什么这么巧啊。

r站在台上，她看到茫茫的人群，他们的眼睛好像荡漾的波澜，在她和自己女儿的身上流动。她心中涌起对女儿的自豪之情。她觉得女儿今天是美丽的。她穿着白色裙子，洁白得像是天使。她们脸上都洋溢着微笑。但有点走神，主持人说了一些什么，观众也说了一些什么，但她没大听清，她只感到气氛很热烈，话筒递给她，她又笑着递给女儿。女儿是多么善于措辞啊。好像一颗明珠，散发出迷人的光彩。

h从书店走出来，快步走回家。比平时走得要快。回到家，他将银行卡给妻子，没有吃饭，径直去了书房。妻子问他为什么不吃饭，他说，不饿，一会再吃。他坐在书房，准备写一封信，或者随便什么。但写好了又揉碎，好像没什么值得写的。一连扔了好几张纸。他摸摸自己的额头，好像发烧了一样。他走到卧室，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躺了一会，妻子走进来，握住他的手。用冷水蘸湿毛巾，放在他的额头。他喃喃地说话，妻子静静地听着。好像在听很远的地方的声音。也许他已经远离了。有时候她并没有听清，只看到他的嘴在动。她觉得似乎有些不真实。但她能够体会出他的感情，彷徨、焦虑，略感悲伤。她想，他是一个情感丰富的人，虽然有时候过于丰富，但总体还好。她鼓励他，告诉他要振作。虽然和他说的可能并不吻合，如同鸡同鸭讲，但两人乐此不疲地自说自话。他喜欢别人用自己的方式来理解自己，这样就不必完全展现出真实的自己，不那么累。

但有时候他也感到沟通的徒劳，大家都朝着命中注定的方向走去，无法更改，只是偶尔回一下头，回忆起一些事，而后继续向前走。除非又发生一些改变命运的事。这样的事往往也来源于偶然。

两人一起走夜路。女儿说有些累，r拉着她的手，对她说，我们要一直走下去。r想起来，在h离开后，她还曾做过一段时间的兼职。忙碌了一整个夜晚，但第二天还要上班。即便是站在那里，她也可以睡着。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好像一座比萨斜塔。她趴在桌子上，睡了一觉又一觉。偶尔听到同事的说话声，好像有人在叫自己，站在睡眠森林的出口。她对女儿说了自己当时有多么疲倦。只要坚持下去，即便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也会有好的收获。女儿听出来，母亲的声音中带有一些疲倦。好像失去了对生活的兴趣。啊，没有什么意思的生活。

黄猫已经活得超过了自己的年限。它用超常的耐力忍受着生活，每天都与死亡做着殊死搏斗。在沉默中越陷越深，一动不动。身体也日渐消瘦，好像刚买回来时那样。她偶尔会想起来相关的人与事，但好像已经很远了，几乎是上辈子的事了。

不过也许它并不知道死是什么。

有时候，r会想，一定是自己向它倾诉了太多秘密，太多的秘密压垮了它，它无法再直起身子了。它是一个守信的猫。从来不会把自己对它说的话告诉别人。从这方面说，它多么像一个树洞啊。

当它终于坚持不住的时候，r一家人就再见不到它了。女儿问，黄猫去哪里了。r说，黄猫回到自己的故乡了。不知道为什么，说起回到故乡，r总想到海洋中的一些生物，它们需要在浅水区和大海中心来回迁徙，因为繁殖或者其他什么原因。r想，以后再也不会养猫了。

r带着女儿去登山，她说，这是她以前喜欢做的一项运动。女儿和她一起向上攀登，看到远处的缆绳。她们爬到山顶的一个亭子上，看到周围大片的草地。间或有一些花。风自由自在地吹拂。心情畅快。

妻子问，你好些了吗。h说，好，我一直都很好，因为我知道缓解焦虑的方法。我用过很多种方法，每一种都会起到效果。你用过什么方法。开车到公路尽头，哭泣；做梦，有时候梦里杀人；或者喝酒，一连醉一个月。现在你用的是什么方法。和你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