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有望》(长篇小说连载)十二卷 归去来兮 拥抱夕阳永恒温暖 2
学校领导和同事,高中大学的同学,还有全国各地部分文友,第一时间发来唁电:惊悉令尊仙逝,不胜悲恸之至。伯母寿享天年,兄恪尽人子之义,孝思可彰。大化之归,望兄节哀顺变,以解亲朋记挂!弟亦遥寄哀思矣!
故乡就是故乡,双土村就是双土村。虽然正在拆迁途中,哪怕只剩了一抔泥土,故乡仍然是故乡。叶落归根,顾桂英的骨灰盒,回到了老家,扎灵棚,准备入土安葬。
虽然是下雨的日子,天上只是滴了一个大雨点。双土村仅剩的几条胡同在继续拆除着。承匀一家已经在圆铃镇上找好了住处。承匀的胡同附近已经布置了推土机。老宅暂时安稳,两位老人相继故去,房产证在承均名下,村里尽管按规定拆除,按规定给予补偿款就是。
顾桂英的灵棚就扎在胡同口的大街上,紧靠着那成片的盖着绿色防尘网的瓦砾废墟。
肖承建安排好人员,按着习俗走程序,然后就专心到灵棚里当孝家角色了。白事班子开始运转,组织及活动形式都是预成的。
移风易俗,吹的唱的都省掉,孝服也省掉了,迎来送往必不可少,记帐、打杂各负其责。这次用的是本村的馒头房,这家馒头房暂时搬迁到了圆铃镇,馒头一大早送来,还是在承匀的院子里交接、称重、点钱,整数不够,零头柜上就用手机扫码付清。场子上准备了白菜土豆粉皮肉汤,到中午用餐时,一人一碗汤,馒头管饱,碗和筷子还租用街坊的。柜上人用的好酒,都是他们自己到屋里拿。
顾桂英的丧事是大三日。大三日是指名副其实的三天丧事,小三日是指沾着一点时辰就算一天。大三日丧事是对逝者的大敬意,有时也是为了等待远方正在赶来的亲人。因为时间充足,各个环节来的也从容。顾桂英的丧事,没有按照基督教的礼仪进行,该磕头磕头,该烧纸烧纸,该上香上香。晚上封灵照例是烧纸哭一场,儿子辈分哭,侄子哭,孙子孙女哭,不同辈分的不同年龄不同性别,哭声高高低低,各有不同。夜里承均承匀亲兄弟和叔兄弟堂叔兄弟都要呆在灵棚里,守灵的,点烛换香还是承均的活儿。
因为是大三日,男女孝家,尤其是男孝家,守灵的时间自然要长一些。丧事上,灵棚里,亲人亲戚难得一聚,见了面叙谈的格外的长一些。肖雨瑞基本上是一个听众,听叔伯大婶堂叔伯大娘,听姑姑姨姨的,叔伯姊妹表姊妹说些来自四面八方的生活。或者是听人民共公社,那遥远的故事。
肖承建盘腿坐在灵棚里麦秸铺地的地上,这样的环境这样的角色,他完全放下了村书记的架子,连他的气质都多了一些随和和纯真。说到公社时代的父亲,也说到那时的妇女。那时的乡镇企业。这一次,林溪和妯娌们没怎么说话,她们在静静地听大家说话。
承建说:“那时候,农村妇女地位比现在低,多数家庭男人说了算。女人挨打也是很平常的事。那时的女人最辛苦了,一天三时做饭,洗衣服,管孩子,推磨推碾子,费时费力的。在生产队里,妇女怀了孕,照常做家务,照样到队里干活。就是坐月子,也不会整月的不出屋门,一般几天十几天就要操持家务了”。
肖承永说:“那时村里秋冬两闲支起炉子,肖劲勇他们就叮叮当当的整理生产队的破烂农具,靶齿啦耧腿铁脚啦,还有户里的小农具,锄头、镐头、镰刀,也顺便过过火。队里有一段时间有马车,明岭叔赶马车,每年春秋都要给马挂掌,这个活都是肖建虎干,这是一个技术活,有胆子还要巧劲,先把马赶进圆木围成的架子,在架子上拴牢了,他用铲刀飞快地就把马蹄修好了,用火铬铁把马蹄烫软,趁热钉上新马掌,保准一年里走雪走泥坑没事儿”。 沉默的承均一直在听,他想到了父亲肖明山。想到今年立春后的一天,他回双土村看了看老宅,在弟弟家吃过午饭,午休胡乱在老宅的床上躺了一会儿,突然被一阵熟悉的咳嗽惊醒,是父亲的声音?是幻觉?仔细分辨,是东邻家传来的。他起身,在屋里巡视着,他盯着床边那一辆蓝色的三轮车,父亲多年骑着它载着母亲赶集或去教堂做礼拜,三轮车把手上辐条上生了锈。他想:“虽然生锈了,总还是存在啊,真是物是人非了”。
来自承建的听觉信息留住了承均的注意力,在意识流里,他脱下较新的绦卡中山装,换上了一双破布鞋和衣褂、裤子,戴上院里扔着的顶破斗笠,出门走向村外田野。生产队的菜园早就分包给了户家,父亲在小菜园里给自家菜畦浇水,菜畦里种着茄子、黄瓜、西红柿。他在努力拼命压水,额上浸着汗水,母亲带着白色的头巾,在看畦口子,顺阳沟,她一会儿看阳沟的水流,一会儿又去给黄瓜拿头儿。一边嘟囔说:“一畦黄瓜真能吃水”。
另一个意识流里的镜头,是联产承包后的事,几天前下大雨,爹忙着冒雨到地里排涝。今天他站在阳光下,心里挂着地里除草的事,所谓锄禾日当午,就这三天工夫,玉米地里的草尽情疯长,趁着日头毒锄草,草会晒死。那一亩三分地,虽然交过提留后所剩无几,毕竟还是本分庄稼人,他判断玉米地里已能站脚。他去坡里转转看,果然坡里一片蛙鸣,家家都是,刚放下铁锨又去摸锄头。
承建说:“咱村子不拆迁就不会消失吗?那些串乡的手艺人,补锅的修鞋的,锭杆子铣匠哪里去了?补锅匠挑着担子,沿着街巷边走边吆喝:'补锅喽、补锅喽’……。一年一度来敛白布印染的,卖小鸡小鸭子小鹅的都哪里去了?”
承均承匀承基承建承永承远,他们有着共同的记忆,爆米花的爆响绽放,一个木制小推车,一台手拉式风箱,袋子里装着乌亮的煤块。补锅匠声音悠扬,身前挑着风箱身后挑着条筐,筐子里放着小钢炉、木槽、小铁棒、木炭。听到吆喝,人们就拿着破锅破搪瓷盆纷纷走出小巷。箍搂匠串乡,通常骑一辆自行车,横梁上拴一个帆布包,里面放着长短不等几副钻。车后座挂着一个小木箱,里面盛着小锤、钳子、铁条、铜条、围裙。进村停住车子就扯开嗓子喊:“锔盆子锔碗锔大缸唻!”
承匀说:“我爱看锭杆子铣匠做活儿”。承均说:“我就盼着货郎来,他的网箱里有红陶印版,印版上啥图案都有,买一块阳版印出来,再用来做印版,印出来的就是阳版了。能印出好多好多的印版呢。”
承远说:“啥时候最有味道,中午放学,饥肠辘辘的远远地看自家的屋顶上飘着炊烟,空气里混着百家的饭香味儿。那时,吃的多是豆油棉油炒菜。”这时承均想到厨房里爹垒砌的天灶,不再是小时候炊烟呛人,烟雾缭绕里父亲拉风箱,母亲往锅里添水,搅合玉米面。
承均有春天的记忆,双土村苍翠碧绿的麦田,忽然飘来一团淡兰色雾气和着柔风吹来,紧跟着是一场春雨,雨声在村民的篱笆上精妙喧响,村边池塘水面已是圈圈点点,闹起了一池春水。在春天回到故乡,他感到故乡永不会变老,松软的土地,高高低低的田埂和沟渠,不老的是那村边的三两枝桃树桃花灼灼,或野外成片的洁白如雪的梨花,红白相间的苹果林,不老的是沟渠里的水,潺潺淙淙,欢快流动,在绿苔与青荇之间,有小鱼漫溯春水,溅起细小的水花,不老的是水边的白鹅和自由飞翔、自由起落的喜鹊的叫声,和村边那些菜棚,如新的村落一般,那些越来越多的杨柳,它们都那样自信、潇洒、婆娑。
承均有夏天的记忆,夏日的双土村,枣树、杨树、柳树间依然叫着鸣蝉,空洞乏味的叫声,占据着整个夏季,村后的池塘,洁白的荷花,仿佛给牛哞声叫开了,捧着那一轮夕阳,村塘里响着闹着游泳的男娃儿,那最小的姑娘,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坐在塘边剥莲蓬。
暑假在老家里,入夜,一些植物,在墙根以原始的姿态入定,静观人间的生活与睡梦的过程。夏季里,雨总是不期而遇,敲打着枣树叶片和雨搭。雷声滚滚,道道闪电直延伸到深夜,不断重现着屋内的家俱的形影,桌椅、立橱瞬间闪逝。老爹鼾声依旧,与雷声和成一部交响曲。大雨哗哗的,把夜梦冲的溃不成军。当娘掀开新一页日历,他听到的是三两声鸟鸣。他欣慰地走出屋门,雨过天晴后的第二天,农家天井的上空,骄阳似火。
承均哀叹一声,说:“就算双土村老街巷都在,也是回不去了。”。大家看着他的表情,有些期待,期待他讲出一段故事来,结果没有。他读过《西游记》,给孩子讲《西游记》,三句两句就讲完了。他善结不善发,他可以是一个哲人,但是做不了荷马。而他的善感却能够使他写出一部长篇小说来。所有的故乡情,都沉淀在他的心里,可以化为文字,但是很难化作嘴上的话语,给大家讲出来。在他心里,装着老宅满院子的安祥、静谧与清凉。
承建说:“那时候,圆铃乡镇企业,一个是拖拉机修配厂,一个是面粉厂。拖拉机修配厂红了六七年,面粉厂上马下马不超过三年就玩完了。后来,镇上又上了瓷砖厂,大约八十年代初,采取了指标分解、计件工资、超产奖励、定包定奖、浮动工资、计分计奖,'联利计酬’的方式,就如土地联产承包一个道理,这才存活下来”。
肖雨瑞的一个表姐说:“俺大姐姐在那里干过临时工,瓷砖是往墙上贴的内墙砖, 这活不累,年轻的年龄大的都能干,五六十岁的老太太也干得了。窑头共4人轮流上线下线,一个在上,一个就在下面坐着。只要眼睛看好砖,不乱套,有破砖用钩子钩出来就行。就是噪音太大,三米四米远说话听不到,都在用手比划手语。有人就是唱歌,别人也只是看到嘴唇动弹。我姐姐爱唱歌,闷了她就唱歌,别人说她又唱歌了,她自信地狡辩说'在吃好东西呢’”。
承匀的女儿说:“我在河东一家纺织厂打工看机器,来回巡查,一发现沙穗上有断头,就接上它。我刚进那工厂时,车间里设备声音嘈杂,对面说话都难,温度湿度也很难熬。夏天,车间能达到37、38度呢。打工就得吃苦啊,设备上的沙穗一分钟要旋转1.5万圈,我的速度每提高1秒,都要练习几千次,纱疵率低到0.01%。我努力让自己经手的沙穗不出一个断头。这不,成了熟练工,五险一金一直厂里给交着,后来工厂被人家兼并了,换了老板,人家就不用咱了”。
肖雨瑞的小表妹说:“省会城市好大,找工作也不容易,我去年秋天刚到城里,在一家美容院工作,刚进这家美容院的时候,就想着实实在在,踏踏实实的为人家服务,为那些已经消费的客户服务。到了年底,美容院就要搞活动,要各种的促销,很多客户消费了几十万,上百万,卡项已经饱和,还有的客户再透支信用卡。为逼客户消费,领导专门进行的销售培训,叫做剧本理论,也是术,需要多个美容师和顾问相互配合设计消费陷阱,让这些不需求的客户继续消费。我心里不安,总觉得违背良心,我这想法不符合老板的心意,老板对我有看法,干脆,我辞职了,辞职后,走在大街上,一身的轻松”。
肖雨瑞的一个小姑姑说:“我们种大棚就容易吗?有人问我, 除了种大棚,你还会干嘛?你大爷滴!你知道种大棚也需要条件吗?会开车,会沟通,会演讲,会算账,会社交,会咨询,会看人,还要会吹牛,能熬夜,能早起,能吃苦,能吃亏,能受气,还要会拍马屁,懂舍得,懂经济,懂假币,还要懂潜规则,经得起风吹,受得了日晒雨淋,受得了忙,守得住闲,吃的了苦,受的了罪,防得了小偷,这个行业混上十年二十年的,估计不成精,也看破红尘了!你真的以为种大棚是这么容易么?种大棚,我们是玩命的,玩命我们是认真的!哈哈哈。”
肖雨瑞的姑姑肖玉分说:“公社的时候,俺跟着娘走亲戚,娘胳膊上挎着个长竹篮子, 过去走亲戚送米都用这种篮子。里面放上几根油条,小馍馍,挂面,好的时候也就是一两封子点心饼干,买上一包红糖啥的。谁家添孩子,拾上几个鸡蛋 ,盖上块红包袱皮子,平常走亲戚就盖上一块老蓝印花布。那诱惑可大着呢,隔着篮子能闻到油条香味,点心的甜酥味,平时娘把篮子高高地挂在墙上,踩着杌子再踩着板床才能够到。也挡不住匀儿给吃空了点心,空了是空了,点心纸包还好好的支撑着,老样子。等再走亲戚拿东西可就漏汤了。”
肖雨瑞说:“小时候,奶奶在我们家里,我一大早就跟着奶奶学唱赞美诗,曲调直直的,俺妈听了直皱眉。她一趟一趟地过来拿东西,给我使眼色,可是我觉得挺好玩的,继续随奶奶唱,一老一少,楼窗外很远能听到。我妈不高兴,我爸爸心里高兴。还有一次,奶奶要帮妈做被子,妈说不用。奶奶不甘心,就找出了针线,找出俺爸的蓝灰色风衣,风衣掉了扣子,磨出了洞,开了缝,她就拿到自己的卧室里,忙起了针线,俺站在奶奶身边看她缝衣服,飞针走线的看得入迷。奶奶针上的线用完了,她让俺给她认针、穿线,说俺小,眼睛好使。俺一眨眼就把线穿好了,然后把线剪断,正要系扣,奶奶大叫,'别系扣!’她着实吓了俺一跳。俺以为做错了什么事,慌忙把针线递给奶奶,问:'为什么不让我系扣呢?’奶奶说:'你把扣系上,我用了以后我们就会打仗,谁也拉不开!’奶奶不再说话,我也没敢再问,生怕再问出个鬼神什么的,吓得晚上睡不着觉。俺爸看在眼里,小声说:“你奶奶是基督教徒,怎么也这么迷信啊。”
丧事的基本程序有村里的理事会安排,丧仪的礼节还要依着白事知宾的套路来,还有关键的细节,需要承均拿主意,他提醒柜上,派人先把墓碑母亲名字上封着红漆扣掉,还嘱咐林溪她们,下葬时特意把母亲的经书埋上,这是对父母亲信仰的尊重。他想,蒋中正的生死大事就是这样做的。
母亲的尸体火化回来,他立即问:“两千几?”。去的人说:“一千2百多”,这让他很失望。而且,大家都明白,可以到民政局里报销800元,他以为哥嫂不知道,当哥嫂一点也不了解优惠政策呢。
承匀又一次趁机多买好烟酒,想灌满自家的煤气,打电话叫人家来了,他正不在现场,那人掂了一下正在使用的煤气罐,却是满满的,人家就走了。若他在现场,他会抓过空罐来,灌上的。他不顾及村里的惯例与规章,在第一个早晨就擅作主张,早早就把当地名牌香烟弄了好几条放到窗户台上,知道有人买单,一点也不想想,随便抬高烟酒标准,其他家族遇到这事该怎么办?
等到丧事结束,承匀明明知道取消了汇至一项,他还是刻意挽留场子里干活的人,一会儿说要在家里做菜,一会儿说定菜,一会儿又说到酒店去。到底是到了邻村的酒店里,这个事,同村的人也会不乐意的,虽然是是哥嫂买单,毕竟是破坏了新规矩。
本来丧事后的汇至,也就是最后的鱼与肉都要做了让场子里的人们吃,现在是取消这种汇至了,可他还是刻意挽留柜上的人们,先是说在家做菜,并立即给他内弟打电话,说:弄两瓶好酒,然后低声说,三四瓶四五瓶吧,若到六瓶子就是一箱子酒。他知道,这钱要大家公摊,而剩下的酒则归他自己喝了。
柜上交接账簿时,和父亲丧事上一样,结账时,林溪承均主动把家里街坊和亲戚的吊仪都给了承匀。包括表弟的五鸡扑啦鱼(活鱼)和姐姐玉分的五鸡扑啦鱼,都情愿都归他,填满他的冰柜。他仍然不免要在方方面面的小事上算计哥哥嫂子。
柜上有人说:“承匀,你该感谢你 哥哥嫂子。”承匀说:“在我家里操办,煤啊气啊电的,哪里不是钱啊。我感激他做什么?”说到借钱也是哥哥才借给啊。他说:“人家借我十块钱,我会感激人家,因为人家家里也就值几十块钱,可是我哥哥百万资产,借我这一点,我能感激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