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祖父饮茶的情形
我祖父六七十岁的时候,经常拎着一只媒鸟上山套鹧鸪。这种“游手好闲”的方式,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简直是个奇迹,从一个方面也说明山高皇帝远,的确如毛主席所说,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不过我觉得套鹧鸪不过是他的一个幌子,只是为了逃避下地干活,虽然他心灵手巧,能编织各种竹器,但身体实在算不上健壮。
人们常说一山不容二虎,鹧鸪的地盘意识要比老虎严重得多。公鹧鸪不仅独霸山头,而且像赵匡胤对李煜那样,“卧榻之余,岂容他人鼾睡”,听到别的山上有鹧鸪啼也不能容忍,会不顾一切飞过去驱逐。这种狭隘的“山头主义”恰恰使自己落入捕鸟者的圈套。
虽然祖父经常上山套鹧鸪,但我印象中他只捉到过一次。那只落网的鹧鸪像被张飞俘虏的严颜,对自己被擒十分不服,在笼子里不停地扑楞,把浑身斑斓的羽毛弄得掉了一地。我还记得祖父因逮住鹧鸪,面对七嘴八舌的好奇询问沉吟不语、面带得色的样子。
尽管祖父上山收获寥寥,但他仍然乐此不疲。没捉到鹧鸪,却不乏别的收获。春天有青绿的茶叶,夏天是紫黑的稔子;农历四五月,又出太阳又下雨,这样的天气松灰菌就会按捺不住从地下拱出来,成为祖父的“战利品”。吃过松灰菌的人都有一种“曾经沧海”的感觉。现在的大棚蘑菇跟它比起来,简直是味同嚼蜡。
我特别想说一下茶叶的事。老家并没有人种茶,祖父上山采的都是野生茶叶,把他的布扣对襟衫两个口袋塞得满满的。回家后掏出来晾在筛子里,那些茶叶迫不及待地舒展开来,像是在活动手脚。别看生茶叶一大堆,炒熟晒干后跟阶级敌人一样,只剩下“一小撮”。
生茶叶采回来,要经过若干道工序才能变成冲泡的清茶。我记得要晒,要炒,还要大力搓揉。印象最深的是炒茶和揉茶。把生茶叶放在大铁镬里翻炒,然后把热烘烘的茶叶像和面一样又搓又揉,一张张茶叶卷起来,变成一条条索状,手掌弄得粘着一层茶胶,双手捂住鼻子,香味能从鼻子渗到脚后跟。
我印象中祖父很少干别的农活,但对炒茶和揉茶却一丝不苟,每次没完没了,好像要揉上一年似的。他的蹲功比少林寺的和尚还了得,许多年以后我在桂林漓江看到船上的鱼鹰,立马想起祖父一动不动蹲着的样子。他蹲在地上,把玩着手里的茶叶,生茶揉成熟茶,颜色由翠绿变成暗黄,满屋子弥漫着比酒味还浓的茶香。
老家一般家庭很少喝茶,更没有奉茶待客的习惯,我猜大半是因为喝不起。所以来了客人,都是招呼吃粥或倒一杯开水。但饮茶却是祖父的一种讲究。他炒制的茶叶黑乎乎、粗拉拉的,谈不上色与型,盛在天花板挂的一只箩子里,家人每天必不可少的工序,就是给他桌上的暖水瓶灌满开水,泡上茶叶。茶叶泡开后还原成指头大小,经常把暖水瓶的口子堵住,茶汤黄中带红,形如血色。第一次喝到的人都会被这深颜色的茶水吓住:这茶怎么这么浓?
祖父粗通歧黄之术,不时有人登门求诊开方,不少人都喝过这种土茶。但喝得最多的应该是一个叫“瞌睡三”的人。“瞌睡三”与祖父年纪相仿,住在邻近村子,在祖父不再上山套鹧鸪之后,他三天两头风雨无阻来家里与祖父聊天。他有一个“独门秘笈”:说话中间脑袋不知不觉像一只熟柚子垂下来,打起惊天动地的呼噜,酣然入睡,然后忽然间睁开眼睛,又天衣无缝地重新接上话题。
我至今记得他和祖父两个人对坐着聊天的情景。两人面前的杯子盛着酽酽的土茶,祖父手里挥着一只蝇拍,不时又准又狠地击打着不知好歹的苍蝇。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天晓得他们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话。他们从上午聊到下午,日影西斜,“瞌睡三”拿起倚在廊阶的竹笠,摇着有些矮墩的身子,一级一级走下石阶回家去,从来没有留下来吃过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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