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讲古之廿四)那些被“玩坏”的青史留名把戏
明代嘉兴人许应逵任东平太守,清廉有为,因为同事打小报告而被调离,老百姓哭着送他。
晚上入住旅店,老许感慨道:“当这个官什么也没落着,就得了百姓几滴眼泪。”仆人说:“老爷袋里空空,正好可以将百姓的眼泪包起来,做人情送亲朋戚友。”(“阿爷囊中不着一钱,好将眼泪包去,作人事送亲友。”)
老许拍手大笑。
——冯梦龙《古今谈概》
点评:查了一下,这个许应逵是明万历前隆庆朝考中进士的官员,当过“建设部”的部务委员(工部员外郎),治河有政绩,为政有廉名。他多年搞水利,应了那句“堤高于岸,浪必摧之”的谶言,遭人中伤被调职。他自叹“得了百姓几滴眼泪”。这几滴眼泪,却是千金不换。
衙门即官府,“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其实改成“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同样恰当。当官有上就有下,有来就有去,历朝历代官员离任,留下许多轶事趣事。官优官劣,离任时的“待遇”成了一把尺,甚至可以说,它成了一种“解冠文化”。
最熟悉的莫过于“万民伞”。官当得好,做了许多百姓得益的好事善事,离任时百姓感念,送伞给其遮风挡雨。有样学样,你送我也送,得到的伞越多,表明越受民众拥戴。据说北宋时著名书法家米芾从涟水县太爷的位上离任时就收了上千把伞,家里都可以开一个伞铺了。
伞 (晕晕摄 )
“万民伞”对于官员实在是太有面子的事情。但奉公需要克己,并非易事。打个比方,不是谁都愿意起五更睡半夜十年寒窗,但谁都想题榜登科。这一招很快就被一些官员“活学活用”。在任时不管怎样碌碌无为,怎样贪墨成性,离任时都想方设法弄个“万民伞”装点门面。“万民伞”逐渐式微,变得有名无实,甚至成了讽刺。
除了“万民伞”,还有“万民靴”。晚唐时华州刺史崔戎离任,老百姓舍不得他走,拦在路上,把他的靴子也拽脱下来,有人甚至觉得,这样抗命能让“崔专员”留下来,被皇帝砍头也值得——这可真是“刎颈之交”。但最后崔戎不得已还是走了,百姓于是将扯掉他的靴子供奉起来。
关于脱靴的记载,最有名的,除了崔戎,还有清代康熙年间松江府一位县太爷,离任时居民“簇拥脱靴,把酒号恸,官亦大哭”,靴子被脱去40余只,仍无法成行。
崔戎的事迹流传开来,“脱靴”一度成了官员的离任仪式,每逢官员离任,除了交接工作,一个“规定动作”就是把靴子留下来。这些脱下来的靴子被用匣子装起来,挂在衙门口让人瞻仰,称之“遗爱靴”。意义自然“积极而重大”,表明后任者踵继前贤,仍旧像前任那样爱民如子。古人崇尚当循吏,这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循吏”了。
但“脱靴”也很快就成了形式主义。本来是当了好官,老百姓自发地将其留下的靴子挂起来,却“倒因为果”,变成把留下的靴子挂起来就成了好官,于是不少官员纷纷动员百姓“自发”地拦轿脱靴。
廉能官员留下的靴子,能让百姓睹物思人,但如果百姓不买账,那些挂在城头的靴子,就成了一个“臭鞋大阵”。清代著名的《笑林广记》有则笑话:有个乡民初次入城,看到有木桶悬挂在城门,不明究竟,有人告诉他是被砍下的强盗头。又到了县衙前,见数个木匣钉在巡更的谯楼上,都是以前任官留下的“遗爱靴”,乡民自言自语:“城墙上挂的是强盗头,这里一定是强盗脚了。”
任何高大上的事物,只要变成笑话、童谣之类民间流行文化,表明它已被拉下神台。就像汉代的“举孝廉”,堪称任人唯贤的好办法,可以说是当时选人用人的“组织路线”,后来却变得“荒腔走板”。当时流行这样一首童谣:
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
好端端的一项选拔人才制度,因为这则童谣,在人们心目中成了一个闹剧。这一方面说明制度的设计与执行常常不是一回事;另一方面说明民心是杆秤,老百姓不买账,想青史留名比登天还难。
与“万民伞”、“万民靴”一样被玩坏的,更著名的是所谓的“德政碑”或叫“去思碑”。
石头千年不朽,于是勒石铭碑是最好的青史留名方式。秦汉时起就有“德政碑”,最早是民众自发给他们心目中的好官立碑,上面镌刻着其在任时的种种善事德政,称颂其美德,表达追念之情。后来碑越立越多,官员临走之前纷纷通过乡绅摊派立碑,蔚然成风,甚至出现一些官员因为“德政碑”未立起来,赖着不走、无法交接的怪事。
到了唐高宗当朝,一看这情况怎么得了。于是对立“德政碑”定下规矩,一是把立碑权收上来,由地方逐级上报,经礼部批准才能设立;私立德政碑不仅要拆毁,责任人还要打一百板子屁股。二是对石碑的形制、碑文格式、字体和边饰等都做了规定,希望扭转官员借“德政碑”为自己涂脂抹粉的弊端。
清气 (晕晕摄)
唐高宗历史上还算一位明君,但这件事却蠢得要命。他竟然没想到由地方官上报申请立碑的致命弊端。欺上瞒下本来就是地方官的习性,由于不是民众评定,谁能立碑谁不能立碑,标准随机,寻租之门洞开,所以碑是立了,但是否有“德政”却变得无关紧要。那些克己奉公的好官与立碑无缘,而作恶多端的却成了彪炳千秋的楷模。这种“卡拉OK”式的奖掖制度如果行得通,真是狗都能改了吃屎。难怪清朝贵州学者兼诗人郑珍写诗挖苦:“六月不雨浑闲事,里长催书德政碑。”
官民关系,是检验一个社会文明与否的一把尺。河南内乡县衙有副著名的对联: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说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这对联是清康熙时的知县所题,但其道出的官与民、荣与辱、得与失的关系,似乎并没有过时,现在不提倡当“循吏”了,但怀着一份视百姓为衣食父母——现在叫“纳税人”——的初心,放低身段,尽职尽责,是任何时候的民众都会感念的。
敝人所居之地,出过历史上最早的一位著名廉官加能官:孟尝。他在东汉任合浦郡太守时,“革易前弊,求民病利”,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大胆改革,从群众不满意的地方改起,从群众满意的地方做起,留下了“珠还合浦”的施政佳话。
孟尝称病离任时,“干部群众”爬上车子不让他走,只好连夜搭乘乡民的船离开(“以病自上,被征当还,吏民攀车请之。尝既不得进,乃载乡民船夜遁去。”——《后汉书·孟尝传))回到老家绍兴上虞后,邻县百姓仰慕他的美德,有一百多户人搬来做了他的邻居(“隐处穷泽,身自耕佣。邻县士民慕其德,就居止者百余家。”)
孟尝是一个“自带光环”的人。除了留下“合浦珠还”和“慕德而邻”的佳话,他还在会稽郡当“民政小吏”(户曹吏)时,为了给一位被小姑陷害的寡妇申冤,曾经不惜把自己饭碗砸了。他在任职的合浦并没留下什么“德政碑”,却贡献了一个让合浦美名传播的成语:珠还合浦。历朝历代歌颂他的文章辞赋不计其数,王勃的《滕王阁序》里就有“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的名句。
与孟尝相比,明代有两名太监在北海白龙城监采珍珠,分别留有一块《李爷德政碑》和一块《黄爷去思碑》,但从未听说过他们有什么“盛德”至今让人感念,相反明代许多诗词不乏对太监采贡珍珠横征暴敛的控诉,像顾梦圭的《珠池叹》:“玺书三年两次降,骊龙赤蚌皆愁颜;往时中官莅合浦,七征横索如豺虎”,如赵瑶的《还珠亭》:“瑞采含辉水一湾,天生老蚌济民艰;曾驱万命沉渊底,争似当年去不还”。
红杏凭墙 (晕晕摄)
仕途多舛、宦海沉浮的著名诗人孟浩然在湖北襄阳爬岘山时,写过一首诗:
人事有代谢,往来有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羊公碑犹在,读罢泪沾襟。
当官入仕者对“人事代谢、往来古今”的感触比一般人更多。诗里说的羊公碑位于襄阳,是纪念西晋名将兼名士的羊祜而立的石碑,据说逢年过节百姓祭拜时都泪流不止,因此又得名“堕泪碑”。
官员离任,可以像诗人徐志摩“挥一挥手,不带去一片云彩”,但“政声人去后,民意闲谈中”,必然会留下来人们的评价。官员离任,耳闻目睹有执手泪眼相送的,有网上祝福感念的,也有放鞭炮、挂标语甚至烧纸钱的。我觉得,不是每个人都能像羊祜一样树碑立传,相比之下,要是能赢得像老许那样的几滴眼泪,虽然一风就干了,但实在要比石碑更难能可贵,更长留青史。
浩叹对青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