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柳州工业博物馆里的“胡思乱想”
柳州很远,又很近。
最早去柳州,是大学实习时,到一个同学家吃饭,工厂宿舍区成排的宿舍,觉得“工人”与“农民”果然不一样,连住的地方也这么整齐划一,工人像解放军一样穿着统一的制服。班里有好几位柳州同学,他们身上也有一种特殊的“脾气”,不准确地说,似乎特别“骄傲”,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趾高气扬”——一种截然不同的“阶级”的气质。
柳州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生产的木炭汽车
9月21日晚,在参观完柳州工业博物馆后,与几位大学同学吃饭,我说这博物馆让我感到震撼,柳州是一个有“工人阶级”的城市。有个同学说:看来你是懂得柳州工业的人。
对柳州更遥远的记忆,还在小时候。柳州是跟“北京”差不多一样的存在,出远门的人经常说“到柳州转车”,在我“幼小的心灵”,它是通往全世界的必经之地。有个表姐,父母就在“大城市”柳州当工人,过年回来,我们像喂食时的鸭子一样涌到他们家等待分发糖果。他们发的糖果比山上的野果要甜一百零八倍,表姐说糖果是柳州生产的。表姐全家每个人身上都香喷喷的。父亲后来跟我说那是香皂的味道。“香喷喷的工人阶级”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曾批量生产用于对日作战的“朱荣章号”飞机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从机关调到所在城市号称最大工厂的筹建处。厂里一位同事有一天忽然发结婚请柬,大家去参观新房。那间逼仄的不到50平米的套间,堆着簇新的床上用品,屋里还塞着新缝纫机、新自行车、新电风扇,记得还有一台当时挺稀罕的新电视机。据说都是女方的陪嫁品。大家霎时间“丧失”了理想,好几个工友声称要是岳母娘能送这么多东西,女的就算丑得像苏东坡他妺妺也愿意跟她结婚。我记得清楚,那些床上用品,还有所谓的“三转一响”全都是柳州生产的。
在柳州工业博物馆,我脑子里乱糟糟地想起这些。虽然知道柳州是广西的工业城市,但像许多人一样,并没有太多感觉,不像说到哪个旅游城市,都能说出有什么知名景点,或者什么好吃的。柳钢、柳州汽车厂、柳州机械厂、柳州卷烟厂、柳州化肥厂,还有金嗓子制药、两面针牙膏……虽然用着柳州这些工厂生产的东西,却不关心它们怎样来的。正如一个汽车司机,基本对发动机、轮胎、变速箱、车架的制造过程无感,更不要说会去了解钢水像洪流一样怎样浇铸成型,怎样将热浪扑面的巨大钢板热轧后,再像纱团一样缠绕起来。
全国各地企业职工举家迁徙加盟柳州工业
庆幸柳州人都知道工业的价值。在工业博物馆,你见识到柳州的工业历经百年,从幼苗变成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的过程。中国毫无疑问错过了十八世纪蒸气机为象征的工业革命鼎盛时期,但依然有少数城市借着诸如“洋务运动”这样的“天时”,加上交通便捷等“地利”,在主政一方的远见卓识的人士推动下,得以跻身工业化这趟时代列车。
柳州无疑就是这样的。水陆交通的便利,使柳州成为商业集散的“桂中商埠”,进而催生了烤烟、皮革、木器、冶铁、制糖、纺织等传统工业。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伊始,夹着洋务运动的余韵,在军阀混战中偏安一隅的柳州,随着公路,特别是湘桂、黔桂铁路的修建,逐渐发展成了广西的“工业心脏”。
在柳州工业博物馆里,我看到分别于1933、1937年制造的木炭汽车和“朱荣章号”飞机;看到各种冲剪机、剪床、车床、螺杆压缩机、制氧装置、压力机,还有不同时期名动一时的拖拉机、织机、各种型号的汽车、装载机、推土机、挖掘机……站在一个巨大的汽缸叶轮前,我油然想起电影《泰坦尼克号》中,在锅炉工不断加煤中往复转动的威风凛凛的蒸汽机转轴,一方面惊奇于人类创造力的伟大,另一方面感觉到人在这种不可一世的“工业怪物”面前的渺小。
柳州工业博物馆让你对柳州工业的认识,像柳江一样,从眼前绕城而过的大河奔流,上溯到贵州独山的九十九潭。我问了好几个朋友:为什么柳州能始终咬住工业不放,而没有左摇右摆?1958年国家确定在柳州上马的十大项目,尽管有的改了名,有的转了制,有的产品已焕然不同,但仍有迹可寻,延续着生命。有人说是制度使然,但太多的制度因人而废,更别说每届班子、每任领导关于城市发展的思路了。这里头显然有着比制度更重要的东西,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有人罗列了柳州历任书记、市长一连串的名字,这些领导有一个共同特点:他们都来自柳州的企业。我想这是一个直接的因素吧,但往更深里看,是他们对工业有认知,有感情,检视百年沧桑,他们从心底里明白,工业是时代的要求,是城市发展的基石,工业强则柳州强,产业旺则城市旺。
从某种角度说,这就是“文化”,一种在工业沃土里萌芽生长起来的文化。回到我的大学同学,工业城市的环境和工人家庭的出身,使他们拥有了别一样的“脾气”。扯得更远一些,在这个与工业血脉相连,荣辱与共的城市里,人际关系,人生历炼,财富积累,人们悲欢离合的情感体验,风雨兼程的历史记忆,形成了一种不同于耕田种地熏陶出来的“文化”,他们从中汲取着必不可少的营养。
这种文化,最直观的体现就是柳州涌现了一批“工人作家”,柯天国、金彥华、曾仕龙、田景丰、程玉琛、李梦秋……名字虽没有如雷贯耳,只是“似曾相识”,但他们笔下“工人阶级”的生活,堪称文学上的奇葩。如果与桂东南的农民作家黄飞卿、莫之琰、钟扬莆比较一下,你就会觉得这道“工人文学”的风景线,在地处偏远、“八山一水一分地”的广西,是多么的弥足珍贵。
就连建设工业博物馆,本身也是“工业文化”的体现。须知,这是国内第一个工业博物馆。在这条柳州工业的“长河”里,除了琳琅满目的各种实物,还有许多历史画面:火车站前红旗招展迎接加盟柳州工业的全国各地企业职工的场景,在机器轰鸣的车间里各安其位埋头操作的工人,穿着工装像士兵一样整齐列队受奖的班组……你从中感受到在现代大工业中产生的工人阶级“最有组织性和纪律性的特征”(马克思语)。正是在“工业文化”哺育下不断涌现的“工人阶级”,保障了柳州工业的充足后劲和持续繁荣。
可惜的是,不少人对工业存在太多偏见。以柳钢、柳工、上汽通用五菱、欧维姆等为代表的柳州工业,被一些人视为“傻大黑粗”。更有甚者,国家的农业形态尚未根本改变,工业化进程远未完成,已经有人提出中国进入所谓的“后工业时代”,将制造业和实体经济当成了落伍的体现。工业带来的环境问题,不被实事求是当作发展过程的问题,认为可以通过科技进步和健全法规解决,而错误地视之为发展的必然结果,有人甚至将工业与环境保护相对立,用激进的态度否定工业化,他们就像是鲁迅笔下那种“拔着自己的头发想离开地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