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头”

亲戚出海捕鱼，捡回来一只没有脑袋的海龟壳，我觉得做个标本挺好看，乌龟是长寿的象征，“乌龟无头”岂不等于寿域宏开，万寿无疆？虽然它不像曹操自许的趴在食槽上的老马，有“世界很大，想去看一看”的抱负，但对大多数人来说，好死不如赖活，不管日子过得有滋还是无味，寿命都像银子一样，只嫌少不嫌多，人人都觉得那首《向天再借五百年》唱出自己的心声。

国人喜欢讲“意头”，花鸟虫鱼、草木禽兽都“派定”有不同的寓意，过去的“留守妇女”给在“边防部队”当兵的夫君寄自己绣的手帕，表达的是“横也丝来竖也丝(思）”，有的怕夫君不解，还要绣上一只结网的蜘蛛。许多人家的案桌上喜欢摆个青花瓷瓶，不管是不是景德镇所产，因为“瓶”“平”谐音，图的是家宅平安。我在沈阳大帅府看到走廊墙脚的石刻雕像，一匹马背上趴着只猴子，意思是“马上封侯”。这种寓意颠倒审美，又丑又脏的老鼠因为与“数”谐音，成了寓意钱多得数不完的吉祥物；浑身疙瘩、令人恶心的“癞蛤蟆”则被商家供在柜台上，当作招财进宝的象征。

乌龟过去与龙、凤、鳞并称“四圣”，除了长寿，还可以避邪挡煞、消灾祛害、镇宅纳财。唐朝时名字中带“龟”的不少，有个著名诗人叫“陆龟蒙”，与皮日休齐名；还有一位“李龟年”，是个跟唐玄宗好得跟哥们一样的乐师，杜甫写过一首琅琅上口的《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此外，写“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的张志和，原名就叫“张龟龄”，我陡然想到，现在孙悟空也有了“故里”，有的地方为“西门庆”的籍贯吵得不亦乐乎，龟龄膏厂不妨拿“张龟龄”为我所用，把他的诗印在包装上，再编个“张龟龄吃龟龄膏”的穿越故事，着上这样一件“文化衫”，没准会销量大增。

“意头”图的是好事，只不过是一种愿望，属于“唯心主义”的东东，所以“火候”一老就会变成迷信，反过来变成心魔，受它摆布。古代小说里，元帅、大将领军出征，一阵大风袭来将帅旗吹折，因“意头”不好，中军账里人人“面面相觑、军心动摇”，尽管究其原因不过是那时候没有不锈钢材料做旗杆。有两种人特别讲“意头”，一种是命途多舛，多病多难，总觉得冥冥中有什么主宰着自己；另一种是财多位重，患得患失。朱元璋就是一个典型。他攻下南京后建皇宫，要填一个“燕雀湖”，却总是填不满，派人遍寻良策，终于找到附近一位叫“田德满”的老头，先封其为“湖神”，然后将他捆起来投到湖底，燕雀湖果然很快就填满了——其实，我猜九成九是那些填湖的头领被吓着了。活生生一条人命筑到湖底，都担心步其后尘，谁还敢儿戏？

朱元璋脑洞开得大，别人想不到的，他能想到。他做过强盗，当过和尚，有人称颂他“圣德作则，天下有道，天生圣人”，他却疑心别人骂他“作贼”、“有盗”，是“僧人”。有个和尚写诗“见说炎州进翠衣，网罗一日遍东西”，说的是一种翡翠鸟，他却认为和尚是讽刺自己法网森严；还有一个和尚写诗说“新筑西园小草堂，热时无处可乘凉”，他理解成挖苦自己刑法太严。最倒霉的是一个叫“来复”的，朱元璋赐宴，本来吃完抹抹嘴走了就得了，他偏偏多事，写了一首马屁诗谢主隆恩，“金盘苏合来殊域……自惭无德颂陶唐”，老朱“火眼金睛”，一下子“看出”这“殊”字是“歹朱”的意思；至于“无德颂陶唐”，虽然猪八戒都知道是来复表忠，但瞒得了八戒，瞒不了朱元璋，他“看出”来复是暗讽自己缺德，“遂斩之”。

“意头”既然是主观的东西，有人往正里想，也难免有人往歪里想。而且这玩意一般都是“正不压邪”。广州建成的“羊城第一楼”举行征名活动，一件难得的好事，却有人歪心眼想到了“羊巅峰”。一个朋友讲了个故事：有人新开了家公司，在办公室“太师椅”后的墙上挂了一幅名家之作：海上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涛头翻滚，一艘大船扬帆破浪，下题“乘风破浪图”，寄托主人“直挂云帆济沧海”之意。某日有客人来访，东瞄西看，鬼鬼祟祟告诉主人这画千万挂不得，这叫“背水一战”，预兆不吉。主人嘴上虽然强辩，心里却有了疙瘩，过后悄悄取了下来。

回到前头我想做标本的这个无头龟壳，我为自己的想法喜不自禁，正要拿给师傅清洗加工，有人脱口说了一句：没头的，看上去就是一个“缩头乌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