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在春风中陨落的鸟
这是五年前的一篇旧文,重读一遍,心有戚戚焉。兹予推出,谨作纪念。
今年开年的天气特别不好。印象中过了元旦老天爷就没有过几天好脸色,阴郁得像讨不着债的债主,压得人喘粗气。上周五晚上,老家一个堂兄打来电话,说我一个同学死了,倒在房间的电脑前,电脑还开着,也不知死了多久了。单位的人见他两天没上班,四处找不着,破门而入才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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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老家)
说是同学,应该说是小时候的玩伴更准确。我们两家相距仅百来米,他比我大几个月,同一年考上大学。几百人的村子,一下子出了两个大学生,轰动一时,那时候大学生还比较“值钱”,家里出个大学生就像过去中状元,办“升学酒”时乡里的“土秀才”登门贺喜,题词写的就是“状元高中”、“独占鳌头”之类。
他家里穷,印象中其父亲先前已经去世,除了母亲,还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他喜欢看书,与我“臭味相投”,不像两个弟弟顽劣。上大学那年国家还没有收学费,但路费和生活费总得自己筹措,“中状元”是全村人的喜事,大家你三元我两元凑了一些钱。他后来和我说,如果能不要他们的钱,我一分钱也不想要,欠村人的钱,对方会一辈子记着,以后年年回家都会唠叨你读书是我出的钱,好像你是他养大的。
这种想法很典型地说明他的“特立独行”。他念的是哲学系政治专业,不知道是天生喜欢坐而论道选了这样一个专业,还是这个专业养成他的坐而论道。在村人眼里,他属于“不入流”的人,更有人说他是“神经病”。“神经病”是绝不会有的,只是脑袋里的想法有些“凌虚蹈空”,有点不食人间烟火,尤其对穿衣吃饭一类事觉得烦,对女人也好,小孩也好,村人也好,厌恶如一地鸡毛。
他说话的样子历历在目。有时争一个话题,眼睛勾勾地盯着你,却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嘴里嗯嗯应着,如果你以为把他说服了那就错了,他天马行空的脑袋里会突然冒出个什么念头来。他脑洞大,擅长打比方,比如村里的一个杀猪佬,他也笑话人家像赫鲁晓夫。
他一直未婚,是不是单身我不知道,我们联系得非常少。大学毕业时我们都二十啷当,正是心神不宁、想入非非的年龄,他母亲像搁浅的鱼渴望活水一样,眼巴巴地盼着他结婚生子。我问他为什么不在班里找一个,他说她们没有一个没谈过恋爱的,想到他们之前曾经与别的男人在一起就恶心。如果你觉得这种想法太过奇葩的话,不妨把时间放回到20多年前。在那个看到男人与女人同坐在一张条凳上都大惊小怪的时代,他有这样的想法一点也不奇怪。
也许是家里唠叨多了,他逐渐变得过年不愿回家,回去几乎唯一的去处就是我家。刚毕业那几年,我几乎春节都回去,但只见过他有数的几次。天上地下乱侃,嘴里的话题像乱飞乱撞的黄蜂。无论是关于婚姻,还是朝鲜危机,抑或是炒股,他喋喋不休自己那一套自我的观点和哲学,像只脑袋扎进沙堆里拔不出来的驼鸟。他说话尖酸,再庄严伟岸的人也拉平了指指点点,他形容电视里某个名人眼袋像挂着两只水壶,有一次看到村里有个小孩后脑勺长了个大疮,他说这脑袋长得跟一把犁头一样,让我事后想起还忍不住把一口饭喷出来。村人越发觉得他不近情理,越来越说不到一块。他们不理解,为什么吃五谷杂粮的人,怎么会变得这样不食人间烟火呢。
他先在县党校教书,后来调进一个政府部门。绝少听到他的信息,但熟人、村人见到我还经常提到他,忘不了说的一件事是他一直没有结婚。一个大学毕业生,相貌虽称不上堂堂,却也算周正,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和收入,口齿伶俐,身体健康,胡子巴碴,雄性激素分泌正常,却没有结婚,这显然成了一个问题。以至于若干年前他一位官至副部级的同学向我提起他,脱口问的也是他有没有结婚。
得悉他去世之后又过了两天,消息陆续传来,说他死的时候穿着睡衣睡裤,倒在床边,鼻子流血,脸上有一处磕破了。无端地想起《水浒传》里武松卖烧饼的哥哥,又听说他把房子抵押了,放一些债,好像正和一个女人好着。我给出头的村人打电话,问公安为何不查一下死因,他们说公安称,要解剖的话,家属先交一万五千元。家里拿不出这个钱,连他有多少存款也不知道,觉得反正人都死了,懒得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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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共同的母校)
一个人就这样走了。人到中年,噩耗频传,早春时节得到熟人这样突然故去的死讯已经连着三桩。忍看朋辈成新鬼,一挂就像吐烟嘴。人生真的跟吸烟一样,有人是名牌香烟,有人是劣质或冒牌烟,才吸到一半就死火了。年轻时死亡连着爱情;年轮渐长,死亡连着哲学: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世界上只有一个托尔斯泰,但每个人都有一个与托尔斯泰一样的疑问:“我的生命意义何在?”有人汲汲不休于利,有人孜孜以求于名。我的这位小时候的伙伴,似乎一直在拒绝庸常的幸福,他在世上走这一遭值得吗?
写这篇东东的时候,他最小的弟弟打来电话,说他的存折,包括工资卡都没有找到,不知道怎么办。因为户口已经迁出了二十多年,派出所找不到原来的凭据,连他母亲是否生过他这个儿子也无法证明。
汉代有两个人,一个叫左伯桃,一个叫羊角哀,彼此在路上——名副其实的“路人”——遇到后成为好友。左伯桃死后,被荆轲的鬼魂欺负,羊角哀为了帮朋友出头,丢下身为朝中大臣的泼天富贵,挥刀自刎,化为厉鬼而战。我与他没有这样的兄弟之情,连弄一纸证明的忙也没帮上。我以前经常开玩笑,每个人活在世上,在别人眼里可能就是一个笑话。他死在我前头了,写这样一篇文章,不知道是否对他不敬。希望来日地下相见,他不会因此责怪我。
泰戈尔说,天空没有鸟的痕迹,而我已然飞过。他曾经飞过吗?
(写于2012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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