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达人谈艺》连载 38
至今犹忆幼时尝闻一大学理科教师断然谓:画儿不如照片。斯诚为彼之心声矣。其后则于《黄宾虹画语录》中得见此义:所谓山川如画,正是山川不如画。——同为学人,识见之异乃至于是!世间事物差异之大,莫过于人之观念差异。吾侪为画,料断难入自然信徒若彼理科教师之法眼。而转又思之:其艺便不稍为学养浅次或有异者着想一二?看来凡为艺,的确首先犹得预立鉴赏对象,换言之,即如先前一度时髦之语:解决为什么人服务的问题。呵呵。而此实又极易导致四平八稳、了无圭角之画产生。究竟当作何处置此等问题,倒真是为艺者永恒困惑之两难事。对此恐亦只当存此抉择罢:一是悉心把握其度;二,却恰如旧时《增广》所言: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读小说时即有此感觉:所谓经典名著与一般存世者相较,其区别主要不在于写了什么,而确在于究竟是怎样在写。因小说家所面对者,无非皆是五光十色之社会人生与贤愚混杂、善恶交织之人性,所异者,关键是其描述表现之切入点及所触深广程度,连同作者本身独一无二之语言驾驭。自然,说到底一切仍归于其心了。此“核心处理器”之功效,委实非任何外力稍可取代的。写作之艺如此,画艺又何尝非是。简言之:好画与孬画之别,同样不在于都画了什么,而只能在于到底是怎样在画。因画家亦不论其水准,所面对者皆是同一形色世界,且其自身也都是以基本相同的绘画材料在运行大致类似的操作程序,所异者,依旧是其心感悟不同,由此带来具体表现手法千差万别而已。言至此,敬告一切或写或画甚或操执别艺者:还是只好在己艺之“要害”处,多多用些心思。
吾国绘画所尚墨色,究其实,不过即通篇色彩构成关系于“彩性”外之黑、白、灰而已。而在实际操作中,其具体所示意义,则大可精究。譬如山水画,物之凹黑凸白,是为会意阴阳明暗;幅间下深上浅,象征近浓远淡;信意变换处置重轻或反作凸浓凹淡,亦可示以虚实主次;远山深黑而近物淡白,则又会意山笼于云影之内而诸物处于阳光照耀之下;同一坡石或显浓或枯淡,犹如既隐然分以润燥;山之上浓下淡与水之近实远虚,却又表示山之低脚与水之遥处,确乎已在虚无缥渺之间……以上所言各法,倘若单独运用,尚属基本法度范畴;而至关紧要者,是将其融会贯通随意变幻,却既不失自然之理、亦符合画面之主观构成关系。执翰驱墨之士,宁不当潜心着意于此焉。
画者忌讳照片,基本已成定势。以吾意,于已成之画而言,忌之可;于观览取材之际,谋篇落幅之前及细节推敲之时,则何尝不可酌而用之。尤其是山水画取景,实地游玩时每常遇烟岚明灭流动,地物驳杂以呈,一时间又哪得有工夫记之备细,所以端的是或不妨暂且借助影像拍摄以供日后作画参考。要者自是一己主见。宾虹尝谓:“看照片也是师法造化的一种办法……好的摄影也能传山水之神,从自然中宛然见到笔墨。”此真达者之见也。
今之画者及评家,总把“中国画之超越”几字叫得价天响。表面看来,此“进步性”可谓足矣。然吾则不觉每常静思其存在之基本合理性。——今之中国画,究竟还需“超越”什么?难道说,至今吾国画坛,犹类若尚在所谓“四王”时代,或者说仍是所谓“家家一峰、户户大痴”?纵观整个中国画史,实际上早已在上个世纪(甚至是在其前半期),便已渐渐完成了画种本身由传统至现代的根本转换,正如西方绘画之此种转换,也早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便已完成了一样。更将其比诸社会革命。此恰似辛亥革命已然将帝制推翻,纵使其自身仍或有种种不足,但皇帝老儿却是永远地没有了,即使偶有复辟之说,终归已无法再永久立住脚根,毕竟只为历史添些笑料而已。相信这比喻已可供有识之士细思。吾意绝非事物从此便不再发展;但此种发展,确乎已不应再是“革命性之暴力行为”,而只当是在一种既已形成之大气候下的蓬勃旺盛、自由自在的健康成长。又,如此无拘无束情形下生发之品类自当为“多元式”的;而且,亦只有渐次形成壮大之人心本身的鉴赏选择,即俗语所谓“艺术眼光”,方可成为其整体局面的某种自然调节机制,——或毋宁说是各品类生存权之主宰。此论到底如何,敬请有心之人假以时日还用事实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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