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除夕,火把燎雪
火把燎雪的除夕
我家所过的每个年节,吃得好赖,穿得贵贱,多已淡忘,唯独我十六岁那年的除夕永远地留在了心里。
那年腊月二十九,老家闽西山村,天阴欲雨,寒气逼人。墙上木匣子广播通知:要求全大队"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和家属在年三十这一天,每家务必砍五百斤干硬柴,担送到大队部,以便来年开春搞农田基本建设,给大会战的社员群众炊灶使用,违者批斗或罚劳。广播早中晚三次催命似的连播几遍,每听一遍,我们心里就发怵:雨雪路滑咋么砍?
第二天,果然下起了雪,雪粒打在瓦屋上,叮叮乱响;下到石坪路,弹跳蹦落。不似北方轻扬飘絮般的雪花,而是像鱼子蛋那么小的冰晶颗粒。看我兄弟俩勾头缩脑畏寒怕冷的样子,母亲就安慰我俩说:“咱母子仨一同进山砍柴,下点雪受点冷怕什么,比起公家把你爸押去批斗担惊受怕强吧?”我和弟弟没啥好说的,就跟随母亲进山去了。其实,白干活,我们早已习惯。那年头,公社大队经常摊派不计工分的杂活让我们干:劈路、修路、铲草坪、搬石头、扛放映机等差使,都摊到黑五类头上,若本人病弱干不动,由家属子女代替干。我兄弟俩体小力薄,只能俩人顶一个劳力。
砍干柴,要走十几二十里山路,才能到深山老林,专拣那些被大风压折或老死枯残的枝柯竹筒竹尾等干柴,然后把这些枯木烂竹顺着山坡溜下山脚,归拢一起,大块的破开,长条的斩断。母亲挑着柴担,我俩各背一捆,穿毛草道,蹬石阶岭,过便道桥,出阴暗森林,一路咯吱咯吱紧走慢赶,送到大队部,所幸的是前半天下鱼子蛋雪,到了下午才下雨夹雪。扛活走路倒不觉得冷,但一歇脚,寒冷就兜头裹挟而来。
山里的日子短,山阴催暮云,天光匿无影。走到半路天已擦黑,我娘仨只能沿着模糊的山路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大队部走。
到了大队部门外,刚好碰上大队文书喜来叔,他好歹是个大队干部,刚好给其他人的干柴过罢秤,打着火把正往家走,一看我母子仨又掉头返回,把我们的柴捆柴担一一过秤,再一合计,“喲,还差二十多斤呢。”他低声自语,我妈一听急得直跺脚。喜来叔扬了扬手悄声说:“回去吧——够了,够了。”他摊开记账本让我们看,只见他麻利地把478斤改成518斤,然后温和地安慰我们:已经超了,放心回吧。当时我们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
途径喜来叔家门前,他让等一等。这时,我们才清醒地知道,今晚是大年除夕,不时闻到上家的酒香,下家的肉香,邻家的饭香,诱得我们的馋劲儿上来直咽唾沫。喜来婶抬高了竹篾(客家人叫竹针)火把,朝我们一照,看我兄弟俩蓬头垢面,补丁衣裤,赤脚烂鞋,浑身哆嗦牙关腮帮打颤,轻叹一声:“看你娘们仨,多可怜呐,快进屋去,暖和了再走。”我一听她说可怜,差点把我的眼泪催下来,我硬把喉头的酸涩咽下去。我妈再三道谢,转身要走,喜来婶一把拽住我妈胳膊近乎央求说:“进屋去,可怜可怜孩子吧。”我妈很不好意思推辞道:“我们是苦命人,跟他爸遭罪哩,像我们这等人不能脏了——脏了你家门槛哪。”
“好我的妹子,莫说这话。你家老少都是好端端的人啊。”她把“人”字说得很重很亮,把我们当人看就已心满意足了,怎敢再给她添麻烦呢?被他人瞧得起就已是够幸福的事情。看我们执意要走,喜来婶将三把绑扎好的竹篾塞进我怀里,又将一把正燃烧的半截火把塞到我手里说:“路上小心!”
回家的路上,火苗呼呼燃烧着火把,把雨雪燎得嗞嗞乱响,虽然焰不盈尺,光不满坡,却照亮脚下坎坷不平的山路,也一直温暖着我的人生路。
(作者简介:罗锦高,生于1956年底,祖籍福建上杭,客家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30多年间在《西安日报·晚报》《陕西工人报》《山西文学》《散文选刊》等报刊发表散文小说等作品200多篇,出版个人散文专集《星河》一书。1986——2019年,先后参与编纂《临潼县志》《临潼区志》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