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路遥 / 陕西
路遥
我刚认识路遥那会儿,对他的印象十分不好。认为他粗鲁、高傲甚至有些不近人情。进而憎恨、厌恶他,连他的《平凡的世界》我也只看了半截,就扔到书堆里懒得再翻了。
认识路遥是在八七年还是八八年我记不太清了,那时我刚加入作家协会,在西安市委礼堂参加作家协会文学作品评选颁奖大会,杜鹏程、贾平凹等都去了。路遥到的稍晚一些,他一进会场显得有些兴奋,又是招手,又是抱拳和在场的人打招呼。当时作家协会人不多,到会的在礼堂的前几排都没坐满,在前排摆上条桌人们面对面地坐着,他一会儿和这个握手,一会又拍拍那个的肩膀,显得很活跃。他的个头并不高大,胖大胖大的脸上长着络腮胡须,靠近鬓角刚刮过的齐齐的胡茬泛着青色,一身蓝色的牛仔服被浑身的肌肉撑得丰满、鼓胀,显得人便魁梧,壮实,只是走路有些罗圈腿。他像一个得胜的将军在和人一个个握手时,坐在我旁边的文友在我腰间捅了一下说:“路遥正高兴着呢,刚写完《平凡的世界》,听说写完最后一个字激动得把笔都扔到窗外,起身高声呼叫呢。你可以采访采访他。”我起身要与路遥握手。我手恭敬地伸了出去,路遥正向我坐的方向走来,快到我的跟前了,也许已经看到我伸出的右手,也许是不熟悉的原因吧,总之,路遥在距我几步之外停住了,举起右手在空中摇了两下,匆匆扭头走了。我手伸在空中好不尴尬,脸火辣辣地发烧。为了不让旁边的文友看到我的窘态(他可是《工人文艺》的主编)笑话我,我装做伸懒腰,举起双手扭动腰肢,让手在空中划了大大的一个弧,最后,手落在后脑勺,拔下一根头发,装模做样地看了一会儿,扔了,低声嘟囔了一句:“啥东西!”我是在说头发,也是在说路遥。
会议开得很热闹,到会的很多人都领到了奖,我的文友姚泽芊主编的《乱纷纷的夏天》也得了文学奖,大家兴高采烈。最后主办赞助商郭永胜上台表演了节目,作家孙见喜也学了狼叫,路遥也被推上了舞台。在祥和的气氛中我也忘却了刚才的不愉快,甚至责怪我的多心、神经质,为路遥的解脱编造了种种理由。我又决定去采访他了。
我找到路遥,要他的电话号码,要他的住址,说出要采访他的意图。没想到,路遥手一摇,脚步没停,只甩了一句话:“没时间。”这冷冰冰的话象使了魔法一样,立刻把我冻僵在那里,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半天没了任何反应。
等我恢复过来以后,我由恼怒、怨恨变为心里深深的伤痛。这是我在采访中,在接触文学前辈和众多文友中第一次碰到的钉子,也是唯一使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的一次。回想刚才在会上我和杜鹏程杜老坐在条桌对面,我看杜老手指颤抖得厉害,仅帮忙剥了几粒花生几颗瓜籽,杜老竟三番五次地谢谢,再三地说小兄弟不麻烦了,有空来家坐。杜老何等人?《保卫延安》的作者,我父辈人的偶像!你路遥又是啥嘛?我带朋友去贾平凹家,抽烟、喝茶、混饭吃,贾平凹待人从来都是客客气气,还亲自介绍我加入作家协会,自己不但当介绍人,还拉作协副主席和谷为介绍人,贾平凹不但亲自给我领表,认真填写了介绍人推荐意见,还前前后后办手续、办证,亲自把会员证带到家里来。人家是啥修养,你路遥又是啥水平?赵季平、吴三大能认真地把他家地址、电话写在我的电话本上,你路遥的声名能比得过赵季平和吴三大?我越想越气,发誓永远不看路遥作品,永远不跟路遥打交道了。
话不敢说得太绝了,我与路遥又不得不打交道了。
那是八九年的九、十月间,我采访文化名人的稿件陆续在一些报刊上发表了,有的连载,有的以特稿推出,西安广播电视局张局长让我采写成系列作品。他给我写了几十封推荐信和介绍信,让我把西安的文化名人整个走访一遍,其中就有路遥。
唉,又是路遥!不写是不行了。九零年前后,路遥已经火起来了,如日中天。《平凡的世界》正在中央广播电台热播,《人生》被拍成电影后影响也很大。要写文化名人,路遥肯定得写到,他这个山是越不过去的。我思虑再三,硬着头皮敲响了他家的门。
听到敲门声,屋里传出粗重的男人的声音:“谁?谁呀!”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想可能就是路遥,赶紧应答:“我,......正学!”只是有前次的教训,我的声音变得很轻,好像还带着点温柔。听到有脚步声向门口走来,我赶紧整理了一下吹乱的头发,恭正地站在门口等待开门。半天门没开,像是谁在猫眼窥视,冷不丁里边又大声问话:“是男的还是女的?”我答:“是男的。”门便开了。
路遥站在门内,松松垮垮穿着一条格子花布裤头,赤裸着上身,象一堵墙一样几乎占满走廊。见是我,路遥沒有显出冷淡,却也没有多少热情,很慵懒地领我进了他的客厅,自己便倒头躺在客厅里的一张小床上。见我微露不悦之色,便解释道:“这几天有些感冒,难受得很,你先谝”。
客厅里烟雾弥漫,沙发上还坐着一个人,面前茶几上散乱地放着三五盒烟,那个人正在吞云吐雾地抽着烟。
“陈老师?!”我惊喜地叫起来。
“坐,坐,坐吧。”陈老师向南边移了移,把靠门口的地方留出来,边在茶几上拿烟边问我抽啥烟。和路遥明显不同的是陈老师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满脸的皱折里充满了憨厚、慈善和笑意。
我没想到在路遥的家里碰着了陈忠实老师。我的计划里也有采访陈忠实的任务,我们便开始闲聊起来。我说:“陈老师,没想到今天能碰上你,我原本计划要采访你哩,只是没带张局长给你写的信,介绍信。”陈忠实笑了:“采访啥呢还要局长写信?”我说:“是张郁,说和你有交情,私人给你的信。”陈忠实笑了:“随便,随便,随便谝。”说着又点着一根卷烟,吸了两口又夹在了指间。指了指路遥又指了指我,说:“让小伙说吧。看把你热的。”递给我一把扇子。
我便说明来意,说准备采访的都有谁谁谁,已经见过了谁谁谁,这次采访不是新闻报道,不是写人物传记,是想采写作家的生活趣事、轶事、幽默故事,艺术地反映作家的生活侧面,等等。陈忠实侧身扭头看着我,不住地点头,很认真地听着。我见路遥仍躺在床上,枕着双手靠在被子上,沉着脸一声不吭,我便说我刚才来时在楼下碰见了《延河》杂志的主编白描,白主编拉着手提箱要到北京出差,我说要采写他的轶事,白主编很客气,告诉我时间来不及了,他到北京后抽空把素材写好,下周让我拿回去改改就行了,这样更省事。白描这人真好,没架子。见路遥没吭气,像在想什么。我又说:“我写的《贾平凹轶事》在《女友》上登了,影响很大,还是特稿,一篇稿费能顶我近一年的工资,下期还要连载我......”“贾平凹有轶事,你问贾平凹去,我没有轶事!”路遥坐起来了,打断了我的话。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陈忠实也感到了难堪,默坐一会儿,起身告辞了。我也该走了!可是我有些不甘心,没话找话缓和气氛,竟然笨拙地掏出记者证让他看,本来是想引起他对我的重视,或者采写些答记者问之类的东西也能不虚此行。谁知,路遥更燥了,看都不看,手一挥:“记者我见得多了,沒时间!”
我的采访泡了汤,我的心也成了碎玻璃片儿,好长时间缓不过神来。
我一生怕的事很多,除过怕死最害怕的就是求人了。有些求人的事能不办就不办,能不求人的事死都不愿求人。到了非求人不可的时候,上人家楼梯比上山还难,敲门时手好象有千斤重,咋都抬不起来。如果人家家里没人,就高兴得不得了,就像得到特赦令一样能蹦下楼。伤我的脸比割我的肉还难受,伤我的心比剜我的心还疼。
后来,我听说路遥离了婚,后来又听说他患了肝癌到了晚期。我担心的竟不是他的病,却怕我的采访计划要落空。给他写了一封信,信里一句问候话也没有,写了我的姓名地址,将张局长写的私人介绍信塞进去就匆匆发走了。甚至连他的病一个字都没提,现在想起来总觉得那时年轻气盛,做事未勉太唐突了。
没想到路遥回信了。
信很短,字迹也很潦草,甚至有多处圈划的痕迹。
他没有过多地解释不愿接受采访的原因,只是说他剩的时间不多了,让我多一些宽恕和谅解。短短几行字,字很大,后边的写上了又圈划掉了,我想他可能心里烦乱极了。从信里的只言片语我很难理解他当时的心境,但当我后来读到他的作品,读到杨敏、厚夫等人对他的写作、生活情况的描写,按时间仔细推算我见到路遥时的“时代背景”,我理解了他,谅解了他,钦佩了他,更尊重了他。
我初次见到路遥的时间,正是他写完《平凡的世界》的那阵儿。杨敏等人后来回忆:
当时,路遥把自己投进了“严峻的牛马般的劳动中”-----写一部浩瀚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完成了,初稿给《当代》,没有被采用,之后,作家出版社也退了稿,最后不得不由不那么主流的《花城》刊发。第二部连《花城》也不愿发了。这时,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垮了,像“弹簧整个地被扯断”,只能用腿、膝盖的微小力量,跪在地上把散乱的稿页和材料收拾起来,每吸一口气都特别艰难,要动员全部残存的力量。在任何地方,只要一坐下就睡着了,打雄浑的呼噜。在一次突然大吐血之后,他弟王天乐陪他急往医院检查,结果是,必须立刻停止工作,才能保住性命。
他的朋友白描说:“路遥要强的心性不容许自己给人病恹恹虚弱的印象,因此他不愿向外人宣示自己的病情,甚至自己也不敢承认。”
厚夫说:“他怕象曹雪芹、柳青一样留下半部书,留下人生的遗憾。”他同时认为,路遥的身上有一种“殉道”的悲剧精神。
路遥经过休息调理后,又开始了第三部的创作。
第三部要在中央电台播出,离交稿最后期限还有五天,他的神经高度紧张,一写字手就抖得像筛糠,腿不停抽筋,常常从梦里惊醒,心脏剧烈博动,跟随时会昏过去一样。写完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把笔从窗口扔了出去,走到卫生间的镜子前,看着变老消瘦的自己,无声痛哭,泪流满面。早在路遥写第二部时,身体面临崩盘,妻子林达就提出了离婚,到第三部完成后不久,除了女儿,他几乎一无所有了。
这就是我第一次采访路遥时的真实境况。
贾平凹说:“路遥是一个强人,强人的身上有他比一般人的优秀处,也有被一般人不可理解处。他大气,也霸道,他痛快豪爽,也使劲用狠,他让你尊敬也让你畏惧。”这也是我第二次见到路遥的印象。
后来听说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的作品获了奖,身无分文的他再次借到了去北京领奖的路费,但到北京得请客,还要买一百套《平凡的世界》送人,他弟弟王天乐凑齐了五千元赶到火车站,愤愤地说:“今后不要再获什么奖了,如果拿了诺贝尔奖,我可给你找不来外汇。”路遥咬牙:“日他妈的文学!”
这一年,他与妻子正式离婚。这一年,人们常见他坐在作协门口的破藤椅上昏睡;这一年,他肝疼剧烈,病倒在延安宾馆;这一年,8月12日延安医院诊断他肝硬化腹水,伴有黄疸;这一年,也就是我采访路遥到他家的那一年,按时间推应该是住院前十天左右。
我的手颤抖了,我的心颤抖了!
他的家里“事”多,社会上的干扰多,他剩下的时间不多。就剩下那么点儿时间,要给写作,要给吃喝,要给应酬,要给工作。他为了写作,为了完成这部长篇巨著,拼掉了家庭,拼掉了自己生命。
我记得路遥在一部作品中这样写道:
“有时候当我在都市喧闹的大街上走时,我常常会在一片人海中猛然停住脚步。我的思绪回到了遥远的陕北,我看见荒山秃岭之间,光着脊梁的父辈们在挥着镢头开垦土地,我虽然没有继承父辈的职业,但我永生崇敬他们伟大的劳动精神,没有这种精神,就不会有这个世界上的一切,艺术创作需要的也是这种劳动精神。我们应该具备普通劳动人民的品质,永远也不丧失一个普通劳动者的感觉,像牛一样的劳动,象土地一样贡献。”
贾平凹评价路遥说:他是一个优秀的作家,他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他是一个气势磅礴的人。但他是夸父,倒在干渴的路上。
大夫说:他是患了肝硬化腹水,病死的。
我说:路遥像一头牛,壮实得像一头秦川老黄牛,勤奋得像一头秦川老黄牛。这头老黄牛死了,他是累死的!
2015年1月3日于西职院
作者简介:幽默,原名王正学。1957年生于长安,陕西师大研究生学历。现为某高校副处级调研员。先后任中国机电报等报特约记者,企业周报记者、编辑部主任、记者部主任和副总编等职。西安市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职业教育学会管理委员会委员、全国思想政治工作科学委员会特约研究员、陕西秦风书画院常务理事、院士,发表小说、散文、论文等一百余篇,获征文小说一等奖和书画比赛等各类奖十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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