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凡:假 发
假 发
王一凡
小时候,母亲总对我说,头发是女人的半个人材。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总带有十二分艳羡的意思。若论美丽可以打百分,一个生有黑而浓密头发的女人,她便已经占足了五十分。
母亲年轻时的样子,我并无多少的记忆。我是她最小的孩子,从打我记事起,母亲已是中年。未及许久,她头上那“一半的人材”,就开始如秋草一般地凋落。每每发梳轻轻地滑过,便有千丝万缕的追随,宛如痴心的女子终究遇到了爱情,她们奋不顾身地与每一根梳齿纠纠葛葛,然后用尽生命地,把自己交给了原本便是一副冰冷心肠的木齿之上。
母亲会小心地为这些柔软而微弱的生命打理好最后的一丝美丽,动作轻缓,目光柔和而充满着怜惜。她将她们一根一根地由梳齿上摘下,再一根一根地缠绕于指尖之上,在那里织成中有千千结的网,细细密密地,说着只有她与这些凋落的发丝才能领略的无可奈何的心事,最终在清晨薄而金黄的阳光里,将她们掩埋在窗外的一株核桃树下。她低头与她们告别的那一瞬间,我看到她头顶日渐裸露的头皮上,稀疏的头发柔弱而无助地漫过一片清晰可见的肉白色,像荒芜的草原上,几株幸存而孤独的草。
那个时候,家里挂着一幅唐代侍女图,那些体型微胖的女子,每个人的头上,都顶着一头浓而乌黑的头发。有的如云朵一般地盘卧,有的则高高地耸立,其间有钗环与花朵点缀得恰到好处,正如母亲说的那样,比起丰腴的体态与娇美的面庞,她们的这一头腻云,早已占尽了一段不可言说的风流。这令母亲不止一次地感叹,真不知这些女子,何以生得如此美丽的一头乌发?
大约是母亲念叨得久了,对一头浓而密的乌发的向往终于感动了父亲。忽然一日,他带着母亲去了解放路,在一家假发店买了套假发。
那头假发烫着浓密的卷儿,层层叠叠如盛开的山茶花。只是虽然黑如墨染,但在灯光的照耀之下,始终闪烁着的,终是一抹毫无生气的光。
所以母亲并不喜欢。
她说,捂着这头假发,就像捂着一顶又厚又重的帽子,不透气。而她的学生们分明是见惯了她那发量稀少的头顶,突然被这样一头浓密的假发覆盖着,学生们在课堂上变得慌乱而难以专注,听课都不再那么用心了。
于是这套假发从此不见了踪影。
再见它的时候,已是母亲离世。
我为她收拾遗物的时候,于衣柜的一角,找到已生灰尘的这套假发。那是我第一次触摸它,坚硬如鬃,只是弯曲的发卷依然整齐,层层地叠在一起,宛如盛开的黑色的花朵。它们在一片燃烧的熊熊烈火之中绽放了最后的生命,之后,便与母亲一同化为了青烟。
但母亲那日渐裸露的头顶,却于十多年后,神奇般地出现在了我的镜中,与多年以前我在母亲的镜中见到的并无二致。发白的头皮清晰可见,那些曾经生长其上的青丝,如又一代怀春的女子,正在又一次地成群结队地追慕着发齿而纷纷地落下。
一落便是一大把。
我如母亲当年一样地,轻轻将她们绾于指尖。让她们的温度最后一次温暖我此后的岁月里,最为年轻的一刻光阴。她们乖顺而温柔地亲吻着我已不再光洁如玉的手指,在那里,与我的每道指纹做着最后的告别。
之后,我将她们悄悄地掩埋进花盆的底部,抬头的一瞬间,看到镜中的自己,脑袋的形状像极了一只鸭梨。散乱的头发垂落于耳下,尚有几分的蓬松,而发顶尖如刀削,早已不复往日的饱满。
先生说,不如也买套假发吧。
可我终归下不了决心,用一段虚假的青春,来掩盖终将到来的迟暮。但又无法克制地在手机里打开出售假发的网店。与母亲当年那套坚硬如鬃的假发全然不同,如今的假发看起来柔顺得一如丝绸,且式样繁多,长的短的,直的卷的,无一不是宛若真发,无一不是看得人跃跃欲试,想要用它们来掩盖青春凋零之后,留下的那一片荒原。
今早晨起,梳洗过后,面盆里青丝布满,如窗外晚秋里的落叶一片。我细细地收拾,细细的掩埋。抬眼再看镜中,已是尖削的头顶,此时仿佛又尖削了一分。手机里那些宛如丝绸的假发在我的眼前一闪,我的心,倏忽间动了一下。
回到书房,随手翻开《诗经》,正好读到《君子偕老》。
这是写卫宣公与宣姜的诗。
卫宣公遇到宣姜那一年,宣姜正值妙龄。她的美貌令宣公乱了分寸,把这个本是说给儿子做媳妇的女人,终于无所顾忌地留在了自己的王宫。
宣姜究竟有多美,诗里并没有细说,只是说她“鬒(zhěn)发如云,不屑髢(dí)也”。
髢,正是古代的假发。
年轻的宣姜有一头非常美丽的头发,浓而稠密,如乌云一般,根本无需用假发来点缀。
合上书,我无比羡慕地想象了很久宣姜那头无需用假发来点缀的头发。只是岁月匆匆,不知那曾经青丝万千的美丽女子,她们如今又都去了何处?
作者简介:王一凡,原名王燕,年逾不惑,一无所成,唯有抱猫、读书、作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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