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美黄梅】陈君:常忆肩挑日月之严父

在人生的河流里,有一个渡口,即使你已经驶离她很久很远,你仍然会随时想回到这个渡口靠岸,去流连探望她的风光和气味,这个渡口就叫做——故乡。

年少的我曾经从这里起航,翻山越岭,溯江而上,近四十年的风风雨雨,南来北往,每一年在某些特别的日子,还是要回到故乡。近几年因为父亲,我回的更是频繁。故乡的老屋还在,每一次都是在门口下车,步行到祖坟山上。踏在新修的村级公路,平整、干净的路面,让我的心情也持续平静,路两旁长出许多不知名的小花,在漫野的芭麻中格外显眼。

从水泥路转到上坡时,开始杂草丛生,空气中弥漫着菌类潮湿的气味,两旁枝蔓纠缠的常春藤不时刮到衣服上,还没有被暖阳烘干的露水通过枝叶,像一支支断笔,在我的衣袖和手背书写着昨夜流过的泪。低头穿行在茂密的草丛,很短的时间就到了父亲的坟前。

立定站好后,终于抬头看了一下天空,瓦蓝的天空像是刚刚洗过一遍,清朗澄碧,远处的峰岭亦清晰可见,轮廓分明。父亲的坟头已长出了青草,旁边是小渠顺过,如果是有雨的时节,该是流水潺潺吧。我极力凝视这远山的景色和眼前的绿茵,像是要把它们尽数默记于心!

曾经在父亲病重期间,陪父亲做CT时,望着躺下的父亲,我在心里说:父亲,你在这头,我也在这头。而如今,我在这头,父亲你却在那头。

三年前的8月26(农历7月13),在父亲走后半小时我闻讯赶至。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一进家门时的场景还是让我震惊,堂屋已拉起一幕白布,父亲躺在后面的竹床上。我跪向父亲,深深磕了三个头,然后轻轻揭开罩在父亲脸上的白布,仔细凝视父亲的脸。以前很少去认真看着父亲,只是在他病重的日子里,才特别留心他的脸、他的行动,试图从他微小的体征变化中,找出有利于我说服他治疗、宽慰他心情的言辞。而此时,我凝视的却是父亲失去温度、不再有表情的面容。父亲的脸仍然令我震撼,额上、眼角的皱纹那么深,令我想起因干旱龟裂的土地和洪涝冲刷后的山坡。

父亲的眼睛还是睁着的,旁边的明林爷说:“好了,帮你爹合上眼吧”。我伸手去抹拢父亲的眼,但两次都没成功。我怕弄疼了父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明林爷说:“真是个倔老头,还有么心事冒了啊?君伢你想下你爹平时念叨过么事,你给应诺下”。我清楚父亲一生中有一件最大的遗憾,是我没有做到;有一个最放心不下的人,是小妹。于是我在心中默念许愿,重新抹拢,这一次竟顺利合上。

人啊,这一生,可能对得起所有人,最对不起的,却往往是自己最亲最近的那个人。父亲走时本来很安详,无需整容,换上新衣时也很顺利,可他的不合眼,再一次让我如滴血穿心!他一生都不想给我们添麻烦,至死亦如是,只是他确实也不甘心啊!

再一次握起父亲冰凉的手,这是我和父亲惟一的一次相握,到最后只有80斤的父亲,他的手放到有近80公斤的儿子手里时,那双曾经的大手已经变小,已经萎缩。我努力抓着父亲的手,可是我们再也不能彼此交换手温。握在我手里的,是老茧,是艰辛,是有颜色却没有温度的瘦骨,是已经真正远去的父亲。

从父亲的坟头望去,左边是曾经的陈大小学(后来并入黄花中心小学),在那,我们兄妹三人先后度过了五年。父亲没读过书,所以希望他的儿女都能读上,而且这一点上,也不重男轻女,所以妹妹也读完了高中,在我们村算是幸运。别人家的孩子早早地辍学回家种田,我们家再难,父亲再累,也不忍心让我们放弃学习。曾经有一次与村里人吵架,人家说:都知道让儿女一起种田挣工分,你们家偏让那苕儿读书,累死你们也活该。父亲说:累死也愿意。

幸好苕儿读书蛮厉害,不到12岁考入全镇重点班,一年后独山、长岭、下新三个乡镇中学合并,苕儿再次考进三镇唯一的马鞍中学重点班。父亲的悲屈终于在十年后的那个夏天化为泪奔,一纸大学录取通知书让他大醉一场。

父亲一生没什么爱好,不看电影,不爱打牌,到晚年一人在家,实在无聊时也参加玩牌,没牌打时就看书,把我们的中学语文课本看了个遍,然后在外面借书看,有时坐床上看书时竟念出声来。父亲病重期间,我带了几本通俗小说,精神好时他会靠床上看着,慢慢入睡。

一生种田的父亲居然把教育看的那么重,把读书视作生命的希望。而从没受过教育、识字不多的父亲,到了晚年,书竟成了他最好的慰藉。

祭完父亲和先祖回到家里,我坐在父亲曾经睡了50年的床沿,父亲的床头还放着他曾经看过多遍的书:《岳飞传》、《李自成》。突然发现,这两人都是历史上的悲情英雄,都是让人于豪放后斗转叹息,于高潮时落幕扼腕。一个只会挥舞镰刀的父亲,是不是心中也有自己独有的情结?

这两本书我在12岁前就看过,曾经为之心潮起伏,彻夜不眠,直至看到最后一页。但之后因自己人生观的逐渐演变,视野的开阔,再也没想看第二遍。

而此时,因床头的这两本书,我和父亲,再一次聚集在灵魂的渡口。虽然不能手牵着手,但与父亲,依然能够,甚至比曾经更近的交流。

在这贫穷偏僻的山村,有善良纯朴的乡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一片黄土,背驮一弯冷月。像许多农村孩子一样,我们只拥有没有童年、没有少年、用汗水和泪水浸泡的青春。

陪伴父亲最多的,还是老家后屋的那些锄头、镰刀、扁担、篾箩。我注视着那副扁担,光滑如漆。小时候因这边的孩子太多,奶奶照顾不过来,我是在外婆家长大。父亲用它挑着我去外婆家,一边是半箩米,一边装着我。父亲住院期间,大妹讲起一件事:说有次她看到别的孩子吃橘子,也好想要,就对父亲说出。父亲当时就箩筐一挑,去了梅咀林场,傍晚时父亲挑了半箩回家。父亲是在那做了一天的活,抵一点工钱,并答应年底还清。半箩橘子在当时其实是挺奢侈的,不是所有小孩都能得到。

有时想起一幅对联就会发呆:“严父肩挑日月,慈母手转乾坤”。发呆是因为很多蕴含的复杂、深沉的情愫再也无以言表。是乐是忧?是喜是悲?是自垒的豪放还是无边的痛悔?如果有可能,会不会让严父少挑一日,让慈母少转一夜?

每到收获的季节,父亲就把打下的谷子挑到粮站卖,那也是我们父子最高兴的时候,卖了粮食有了钱,父亲会给我买想要的东西,比如连环画、比如笔本。所以我经常一起体会卖粮的过程,这个过程比种田的苦累更辛酸,更可怜。经常是那些工作人员一铅筒下去后,不是湿了就是有沙,丢下一句“不合格”再也不理,父亲只得挑回家重新晒扬。等到终于合格后,却要抵交公粮,最后收到的只是一张白条。

一副扁担的辛酸让我太早就已读出,那时对那些粮站人员真是“羡慕嫉妒恨”。我问父亲:为何他们那么舒服,吃着白米饭,穿着白衬衣,不肩挑,不流汗,一根铅筒划来划去的。父亲一直没有回答。

本是一年难得的收获季节,却体会不到一丝收获的快乐,这日子哪有穿头?而对于我幼稚的问题,父亲又能如何回答?

依赖这块土地的父亲早已认命,他只能弯下腰,用自己嶙峋的脊梁背负起苦与泪,最后把骨骼变成一把灰葬于这块土地。而皈依于大地的,不仅仅是一个父亲,还有千千万万的父亲,千千万万朴实敦厚的中国农民,千千万万的你和我。因为我们年少的经历,我们也都会在许多次逆境中,把许多问题归结于命运,用来挣脱命运的许多无奈。

小孩子天性无忧,烦恼过一会就会忘记,而父亲只是不做声。记得很多时候,我们玩累了睡觉时,父亲会在屋角一人搓麻绳,父亲用灼人的麻叶,把绳子搓得很长很长,搓到手疼。小时我也会搓,无论是草绳还是麻绳,三绺旋转交叉,快完时又添加接上,也能搓出很长。只是长大后我才体会到父亲是用麻炙来保持隐忍,用疼痛来捆绑怨尤。

到最后,他的孩子,也是用这条承载苦痛的麻绳,用他曾经磨过的扁担,披麻围白,把他的父亲抬上山,种进泥土,用眼泪浇灌。

种进泥土的父亲是不会再长出,只有一茬又一茬盛放的麻叶,只有一株又一株可以削为扁担的竹木,日夜守护在坟茔上,抗拒人间的艰难,诉说着尘世的沧桑。

扁担压弯了父亲的肩背,却撑起了我们的一片天地,构筑了血肉亲情;麻叶灼痛了父亲的双手,浸干了父亲的泪,却搓出了梦想的延伸。

佛允许我们路过人间,孤独而来,寂静而去。无论是来修行或者是还愿,无论是苦难还是幸运,无论是曲折还是捷径,无论是留下遗憾还是志得意满,都是一次不可回避的历程。今生遇见的人,上辈是亲人,下辈子还是。愿今生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所有的惜别,都会再次遇见。

还有半个多月,就是父亲的“三周年”,那时我又会带上女儿回到故乡,再一次匍伏在父亲的坟前。我相信,我也能感知,哪怕已经尽瘁一生、已经在那一头了的父亲,还在为我忧心,为我祈愿:祈愿他的儿子,就算有痛,也不会痛到流泪;就算有泪,也不会流到天明。

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陈君,任职于黄梅县档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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