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祥林,字若溪,号青堂、草青堂。能书法、绘画、写作、导演。中国文联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书协理事,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上海电影学院客座教授。导演电视连续剧《书圣王羲之》等。
■书法报记者 李金豹
书法报:您是一位综合修养全面的书法家,在书画、影视、写作甚至戏曲方面都广有涉猎并取得很多成果。但我知道,您又是一位不喜喧闹常常远离聚焦中心的城市隐者,日复一日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与古人把臂交流,用个人的行走丈量与天地大化的距离,同时在独立的人格观照下保持对现实的切肤思考,光阴如梭、光阴如金,在时间管理上、在社会应酬上、在读书和生活上,我们很想听听您的见解。周祥林:谢谢您的夸奖和鼓励。事实上,我正在努力地成为一名书法家。每当别人介绍我是著名书法家的时候,我真是羞愧难当!“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我少时就喜欢李白,所以李白的这两句话我记得非常清楚。有时我想,这百代中是不是也有不是过客的光阴呢?如果有,我们怎么能看见?他们又凝结在哪里?有一天,我搁笔掩卷,仰望星空,心怀荡荡之际,仿佛看到了司马迁、王羲之、李白、杜甫,仿佛看到了欧阳修、王安石、苏东坡……思绪忽然涌上心头:那些逝去的光阴不正是凝结在他们身上吗?如此,汉雄浑、晋奇幻、唐纵横、宋雅逸……我小的时候,虽然物质匮乏,但精神却很富有,心中有着远大的志向。人,有了志向,就会有甄别和筛选,如果这个“志向”还是你自己的最爱,坚守下来也就十分自然了。年轻的时候,时间安排非常简单,虽然也穿喇叭裤,留长发,唱卡拉OK,跳迪斯科,但一回到家,仍会安静地坐在书桌前。糟糕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出了一点小名,麻烦就来了,一会儿参加一个饭局,一会儿出席一个活动,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聚,看着大家赞许的眼神,听着别人赞美的话语,心中开始陶醉。曾经有一段时间,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若隔一两天没人请,或听不到夸赞的话,心中还有点小失落。直到有一次,我回家已经很晚了,但仍习惯性地拿起书,这时,我爱人说话了:“这么晚了,早点休息吧。”我说:“哎,不行,我得看会书。”我爱人忍不住笑了:“你要真想看书早就回来了。”话语轻轻,但于我,却像当头一棒!正是这一棒,让我决意杜绝应酬。学习是一个非常奇妙的过程,有时自己也无法解释。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有的时候就想读书,如饥似渴,除了自己喜欢的文、史、哲,有一些与我不太相干的如农业类、植物类、科技类。一些网络作者的书,我也会买来一读。比如余秀华的诗集,她那首《我爱你》,就让我思索良久。有的时候呢,我又只想写字,便索性什么也不干,天天就是临帖和读帖,各种各样的帖,哪怕平时我不太喜欢的,也会拿出来临读,这个时候的自己仿佛回到古人的情境中,沉醉而享受。继之,就是按捺不住地自为挥洒,大字、小字,真书、草书,一任其性。又有一段时间,会把读书和写字放到一边,钟情画画了,方法和写字一样,先古后今、先微后放。多年来,我收入的很大一部分都花在买书上了,画册以及名作的复制品,是其中最昂贵的一部分。我的书橱上有各种各样的画册,像石涛,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七八十年代开始出版的他的画册,我基本都有。曾以为书法和绘画用笔相近,今始知其相差甚远也。书法注重笔法,讲究勒弩裹束,如此可明紧结之妙,方可谓之法书,不然,写字而已。另外,还有一段时间,什么都不想干,只想出去走走,于是邀上三五好友,或远或近,或险或夷,谒良师、访益友、探精微、纵心目,任情恣性,见贤思齐。归来后,似又得一境界也!陶渊明说:“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生活中的我们无法不被俗事相扰,完全脱离世俗不可能。蒋诩尚有三径,陶隐亦喻称“宰相”,俗,有时候也正是人间烟火的弥漫,贵在不庸俗、不低俗,不恶俗,不媚俗也。书法报:您的为人和作品中,都深深表现出一种人文关怀,有对经典的体会、有对自由的向往、有对喧嚣的厌恶、有对热闹的排斥,还有对微小美好的感动、对弱者无助的同情、对古风不再的怅惘……您长期坚持用文言写日记,记录生活的点滴、岁月的变化、情感的触动、社会的发展,咀嚼古贤的箴言,锻炼艺术的锋芒,在我的心目中,您是勤奋、敏感、细腻又善于思考的,散发出浓郁的古典美学色彩,您觉得要成为一位书法家,哪些方面的培养与阅历最为重要?我认为读书是最重要的,要成为一名书法家,必须养成坚持读书的习惯。我们看,古往今来的大书法家,无一不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这是书法自身的属性决定的。书法是艺术,但它的根是文化,文化的深浅决定着艺术的高低,失去了文化这个根,就只能停留在写字这个表面上。读书和写字一样,要知流变,更要溯源泉,如此,古今、文质、雅俗,甚至轻重厚薄才能渐次分明。我年少时,喜欢李白,每次诵读《将进酒》,眼前都会出现一位把长剑、迹天涯的侠客形象,超逸豪迈,奚可比哉!稍长,爱上了苏东坡,继之,又喜欢上了王安石,再后来鲍参军、陶渊明、王仲宣、阮步兵、贾谊、司马迁乃至《诗经》《论语》《庄子》,一连串闪光的名字熠熠而来,才慢慢体会到自己的无知,体会到中国文字的简洁、厚重和奇妙,此刻,再读《将进酒》,再品《木兰辞》,境况不同,境界亦不同也,人生、艺术每每如是。工业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人的阅历似乎变得简单起来,没有穿越蜀道难的艰险,没有秋风破茅屋的落魄。“朝辞白帝彩云间”“一夜飞渡镜湖月”,过去的神奇妙想,如今则普通平常。很多阅历也已没有了过程,更像是一个单调、模式、机械的过场。《论语》中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怠。”在快速发展的时代,思考可能会是阅历的另一种呈现。于平凡中求不平凡,于不变中求变,于不相干的事中求相干……即使你的生活没有惊涛骇浪,没有大起大落,只要勤于思,依然可以出奇幻生无穷。书法报:书法史上,每个时代都有后人不断总结的美学特点,文字流变的过程、时代环境与风尚、政治与学术的关系、帝王的欣赏口味、书法领袖的作用、文人士大夫群体基础……这些复杂的原因共同构成了一个时代的书风背景,而一个时代的书风特点又不能过于简单地概括。我观察到,现在有一种很不好的现象:认为凭一己之力可以开创、改变这个时代,认为当下的书法处于历史的高峰,不尊重艺术的发展规律,在他们的笔下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历史虚无主义,支离破碎着并享受着过度的笔墨游戏,书法似乎成了一位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割裂了与历史的血脉相连。话语权和嗓门大不应该裹挟书法发展的方向,我很担忧。您怎么看待当下书法的生态?周祥林:深有同感,您说的真可谓一语中的。对于一个有着数千年文化和文明的国家来说,历史的虚无主义是非常可怕的,但从一些“高论”来看,他们明显是历史知识匮乏,可以不去管他。他们的发心或许并无恶意,只是因为没文化,才“不害怕”,才“胆子大”,才什么都敢说。孟子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忧患意识是中华民族数千年一直坚守的优秀品质,如此,中华民族才能历数千年,仍巍然屹立。忧患,不是消极,不是恐惧,更不是退缩不止,而是远见,是智慧,是厚积薄发,是另一种勇往直前。仔细品察,一部书法史其实也是一部忧患史,钟繇得不到蔡邕的笔法;王羲之在天然和功夫上逊于钟、张;欧阳修说“自苏子美死后,遂觉笔法中绝”;米芾怒斥颜柳挑剔,无不储含忧患之思也。有趣的是,撑起一部书法史的,往往又都是这些有着忧患意识的书法家。而那些自称“恨二王无臣法”的张融们,谁会记住他们的字呢?说到这儿,我要为您的担忧击节!20世纪八九十年代,浙江金鉴才先生在《书法》杂志上写过一篇文章,因为印象深刻,名字我至今记得:《艺术的觉醒和基础的危机》。十余年前一个秋日的夜晚,明月当空,松风怀抱,在蔡树农兄的引带下,我于杭州灵隐寺内再次拜见了金先生,寒暄未几,又说起此文,金先生哈哈一笑,曰:“现在仍是危机。”如今,又是十年过去了,金先生的这句话似乎仍未过时,仍然掷地有声,仍是金玉良言。现在有些现象,确实也不好理解,比如展览,除了作品以外还要单独考文化,目的是想看看作者的文化水准。书法是“囊括万殊,裁成一相”的艺术,这其中自然包括了文化,况且中国人历来讲究“字如其人”,字中如果看不出文化,便称不上好字,再去单考文化,希冀何哉?书法报:另一方面,带着类似面具的众声喧哗,已经普遍同质化、快捷化、浅显化,不择手段地攫取“书法快钱”,互联网时代信息与交往的无限扩大和便捷,正深刻地改变着世界和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江河奔流、泥沙俱下,各色人等粉墨登场,正印证了约瑟夫·博伊斯(德国当代艺术家)的名言:“人人都是艺术家。”如果我们不断地矮化书法,不断地抽离书法的文学性和神圣性,而且自鸣得意不加警醒并试图改变的话,现在的种种表现将来会成为一个历史笑话。周祥林:和其他艺术门类相比,书法的文学性相对比较隐蔽。书法到了晚明以后,出现了像祝允明、徐青藤、王铎、傅山等创作的所谓具有视觉冲击力的作品,书法的文学性才得到人们的重视。但严格来讲,这种表象的视觉冲击应该是书法文学性中比较浅层的,真正深层的,恰恰不容易被看见,所谓静水深流是也。例如笔法,用笔中的虚实,要比章法留白中的虚实复杂得多,但如果你不懂用笔,你可能永远也体会不到其中的文学性。钟繇的小楷、王羲之的《十七帖》几乎都藏着文学性,可是当代真正有能力深入其中、仔细探讨者有多少人?而不能深入到这些经典的探讨中,又怎能真正体会到书法中文学性的美妙?失去了内在依据,只能是外在的搏人耳目。书法和美术、戏剧、电影相比,要内在深沉得多,所以,在某些时候书法只能遗世独立、书法家也一样。自尊是一个书法家最大的财富。反观当下,书法的神圣性几乎殆尽,有人已经把书法装扮成了街头杂耍,书法都不神圣了,从事书法的人还有何神圣可言?古人写字前或散怀抱或默坐静思,总之是翰不虚动,书法及书法家的神圣不言而喻。《周礼》中,孔子认为祭祀最重要,我们今天,当然要去其糟粕,但对先贤先辈的那份神圣何时也不应忘却,书法是我们中华民族精神传承的核心,敬畏是最起码的。书法报:没有哪一门艺术会纯粹地讨论技术性,尽管技术很重要。书法的背后是人,书法又与生活密切相关,书法的当代性不要回避现实的改变,我们回不到也不必要回到古人的物质环境,但精神向度的继承需要我们去努力。您对此有哪些心得与我们共享?周祥林:孔子说,《韶》尽善尽美,《武》尽美而不尽善,可知尽善尽美是中国人对艺术的原始追求,如何做到尽善尽美,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智慧。从本质上说,艺术创造者应是真、善、美的化身,不然,人们如何相信你的艺术?艺术又如何能打动人、感染人、洗礼人?追求真、善、美,既需要一时一事的顿悟和激情,更需要一生一世的不懈和扬弃。生活中,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真善美是否因之而消减、削弱,正是对人性的考验,艺术家尤其甚也,闯过了这一关,才能和艺术接壤,才能在混浊现实的俗世中立得起、立得住、立得长。艺术家其实并不比普通人高明,如果有,就是守住了真、善、美的底线。书法报:电视连续剧《书圣王羲之》倾注了您的理想和大量心血,作为此剧的导演,在亲历了与书圣的“对话”后,有哪些珍贵的收获?周祥林:《书圣王羲之》从筹备到完成的确费了许多心血,在拍摄过程中,全国甚至全世界的很多书法家、书法爱好者给了我很多鼓励,包括一些存有嫌隙的朋友,在此,借《书法报》谢谢大家!遗憾的是至今还未能播出,我们期盼着书圣保佑,早日与大家见面。和书圣“对话”当然不敢当,但从中获得的教诲却是真切的。以前临王羲之帖,读研究王羲之的文章,高山仰止,如云在天,心目中他是神。这一次,他走下神坛,来到了我身边,融入到了我的生活中。电视剧当然不同于学术研究,但如果研究的总是陈词滥调,可能还没有电视剧的这种方式来得真实,一个经历过千辛万苦的人未必能成为艺术家,但一位成功的艺术家一定是经历过千辛万苦的。通过十年的创作,让我对历史人物的研究有了新的认知。西晋末年的永嘉南迁历时百年,我们通常只知道南迁时的王氏、卫氏、庾氏、郗氏等,其实,当时南迁的士族豪门成千上万,文化的中心也自然由北方转到南方,由此再联系真书、隶书的源流之变,当然还有文学、历史、政治、战争等互相交织,以及南朝北朝之间的趣好、转化,都为后来的融合作了辅垫,如果没有这些,杨坚即便统一全国,文化也不会迅速南化的。这些收获都是正常状态下难以体会到的,也不是简单的论文和书本中可以获得的,更不是在一个固定的维度中能够思想的。有时候,我幻想着穿越到了那凝结的光阴中,何似在人间?作曲家王立平老师为《书圣王羲之》写了一首《人生只百年》的主题曲:“头上一片天,脚下一方田。顶天又立地,纵横天地间。背后是昨日,今天在眼前。往复即千古,人生只百年。”录这首歌的时候,我忍不住泪流满面。是啊,人生只百年,这百年之中,我究竟能做些什么呢?之前似乎并未多想,拍完王羲之,我好像明白了。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我的人生因《书圣王羲之》而改变。书法报:在您心目中,真正的书法家应该是一种什么形象?周祥林: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因为每一位真正的书法家都有着自己独特的艺术语言、鲜明的艺术个性、超凡的精神风貌,很难有一个统一的形象。但同时,这又是一个很好回答的问题,因为每一位真正的书法家,都人品雅正,道德高尚,精于书法本体,坚持读书思考。书品如人品,字正如心正。今年4月29日,中国美术馆为90岁高龄的沈鹏先生举办了个人诗书展,名为“闻道未迟”,是沈鹏先生自定。站在先生那形质神采兼备、纵横雄逸多姿、内涵修养纯厚、正大高雅自然的草书条屏面前,我感慨良多:书法家就应该是这样!书法报:当代的书法家应如何融入社会并找到自己的位置?周祥林:如果说汉字承载着中华文明,书法则承载着中国文化。文明不能断,文化更不能断。一个社会的精神气质,本质上就是文化艺术的气质,任何一位书法家只有汇入到时代,才会汇入历史。如果想逃离这个时代,也就不可能成为书法家,即便你天天临古帖、读古书、写繁体字,失去了时代精神,你的笔墨将一文不值。异朝异代,李赵张王,不同而又相连,这正是中国文化的魅力。“三尺微命,一介书生”,能有什么位置呢?如果有,也是在书案前、砚池旁,在笔楮上、卷册间,在纵横阡陌里、在万壑松风中……远树含烟,如新橙初剖;登楼一望,又兴而忘归……真不知身在何处也?古往今来,真正的位置都不是自己找的,一如光阴之凝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