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秀‖断掌女孩

断掌女孩

文/陆秀

爱情是甜蜜里生出的忧愁，孤独里盛开的美丽，月色里衍生的思念，生命里刻上的誓言。

一

梨木冲背靠河伯岭，房屋农舍依山而建，有土砖房、木板房，还有用楠竹搭造的吊脚楼，杂而不乱。村子三面都是的山林，前面是一片阡陌纵横的稻田，稻田中分布几口水塘。村口有一棵粗壮的老冰糖梨子树，春天开满洁白晶莹的花朵，有诗赞曰：“玉作精神雪作肤，雨中娇韵越清癯。若人会得嫣然态，写作杨妇出浴图。”夏天，梨子熟了，压弯了枝条，一伸手可以摘下一个梨来，咬一口，清甜冰凉。梨子树下有几块油光水滑的青石板，这里是村里孩子们的乐园，也是大人们夏天乘凉侃大山好去处。溪流穿村而过，整个村庄显得温馨而祥和。

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梨木冲的样子。

三桃就出生在这个美丽的小山村里。

三桃喝着河伯岭的山涧水长大，到十六岁就出落成一个人清纯可人的俏姑娘。皮肤白皙细腻，弹指可破。弯弯的眉毛，清澈明亮的眼睛，红嘟嘟的嘴唇，白晃晃的牙齿，乌黑发亮的两根辫子搭在肩上，配上那曲线玲珑的身材，那个美啊透露着野性，透露出灵性，也透露出雅性。

她心灵手巧，做的布鞋舒适、大方、美观，针脚细密。她扎的鞋垫，更是花样百出，用五彩缤纷的丝线绣成五颜六色的图案和各种吉祥如意的字体。一双鞋垫，就是一件精巧的艺术品。

村里的姑娘只有她读完了初中，算最有文化的。

她喜欢看小说，也喜欢读古诗词。

平时她喜欢坐在村口那棵梨子树下的青石板上读小说，读到感人处还拿出花手帕擦眼泪。这样一位姑娘弄得村里的几个小伙心痒痒，悄悄爱慕却不敢表达，只是有事无事在他身边打转转，一有机会就献殷勤讨好她，而三桃对他们总是爱理不理的样子。只有一个人例外，他就是还在读高中的志新。经常有人看到三桃跟他在一起说有笑的，有次还看到志新牵了三桃的手。

那时候的山村姑娘结婚早，一般十五六岁就有媒婆来做媒介绍对象了。村里和三桃一般大的姑娘都有了对象，三桃家的门槛被媒婆踩烂了，也没做成一个。

大家猜三桃的心在志新身上。

然而，三桃的美好形象在大家知道她是断掌手时被彻底损坏了。

二

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个花许婆（走村串户，行走江湖看相抽牌的女人），喊大家出来抽牌看相，据说准得很。

村里的三姑六婆，姑娘小伙都聚集在村前的那棵梨子树下看热闹。

花许婆有一副对折起来的像现在字牌大小的牌，每张牌上写有四句诗，就是对一个人命运的判词。有人要抽牌时，她“哗”地展开手中的牌成扇子型，让抽牌的从中间抽出三张，再交到她手里。她接到后煞有介事地一张一张打开，抑扬顿挫地念着宣判抽牌人命运的四句判词诗，然后一句一句地解读。大多数人抽了牌还要看手相。看手相有讲究，那就是男左女右。对于这些迷信，大多数村里人深信不疑。儿女婚嫁都要先看八字或者抽牌看相，看他们是否宜结婚。

那几个有对象的姑娘在她们母亲的怂恿下，都去看了，看完有的眉开眼笑，有的愁眉苦脸。

只有三桃不去看热闹，她静静地坐在一旁的石头上做针线活儿。这时村里的大喇叭张婶大声喊：

三桃娘嗯，叫你家三桃来抽牌看相咯，看她那模样，准能抽到上等牌，看要配一个么子郎巴公（女婿）。

于是众人起哄了：

三桃来看一个！

三桃快点来呀！

几个姑娘妹子嬉笑着去拉了三桃过来。

三桃娘也笑眯眯地开口了：

就看一个手相吧。

于是三桃伸出她纤纤玉手。

花许婆捏着她的右手掌，用手指理着纹路轻轻划过，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划着划着突然大声叫了起来：

哎呀呀！她的智慧线和婚姻线重合在一起了，断掌手！然后又阴阳怪气地唱道：

男子断掌啊——黄金万两，

女子断掌哦——麻线无四两。

男子断掌啊——掌朝纲，

女子断掌哦——守空房。

此话一出，惊呆了所有人。大家把嘴巴张成一个大大的“O”字久久没有合拢。过了好一会，张婶打破了寂静：

走开，走开……我来看看……

说着排开众人挤到三桃的身边，伸着脖子看向花许婆手上三桃的手掌。

哇呀呀！真的呀，好深的一条直线呢。

啧啧……这三桃怎么是这样的命？

这是硬命穷命哩。

不等她说完，三桃抽出自己的手掌，甩着两根辫子飞快地跑开了。

三桃的娘瞪了张婶一眼也急忙追了出去。

三桃跑进自己的房间，气得胸脯一起一伏。

三桃娘跑进来，气喘吁吁：

哈醒婆，气么子？那个东西说破不灵，道破不准的。

三桃嘟着嘴巴：

娘，那是迷信！我才不信呢。那个花许婆该抓起来。

三桃娘应和着说：

要得，要得，咱不信那一套，你也得找一个对象了，找一个乖汤（帅气的意思）的，来封大喇叭们的口。

三桃沉默不语，脑海里出现志新的身影。

三

志新是寡妇梅姑的儿子，那年十八岁，读高二。

志新八岁时，他爹因病去世了。梅姑拼死拼活地把他养大，并送他读书，他成绩好。班主任老师说，志新考大学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

三桃跟志新是青梅竹马的发小。三桃小时候是志新的跟屁虫，他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好多字是志新教会的，三桃读的小说都是志新给的。

三桃的父亲是木匠师傅，两个哥哥也出了师，父子三人在镇上开了一个家俬厂，家境在村里属富裕户。三桃是家里的老满，唯一的女儿，是爹娘的掌上明珠。志新家贫寒，他爹死了，跟娘相依为命，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三桃爹娘同情他们，没少接济他们。小时候，有好吃的三桃经常给志新留着点，甚至把过年的压岁钱偷偷给他买作业本。志新考上县重点高中，她显得比哪个都高兴，买了一本英汉词典送他。

三桃打小起就喊志新为“新哥”。

三桃想：唉！新哥还没放暑假，不然把这事跟他说说，看他对自己是断掌手怎么看。

可是，自从那次看相后，三桃是断掌手在十里八乡传开了。几个大婶大妈看到三桃就在背后指指点点，有的还私下议论：

可惜了一副美人胚子，谁娶她谁倒霉，哪个敢要她？嫁不出去咯，做老姑娘算了，嘻嘻！

大家认定女人断掌十有八九是克夫的穷命！

三桃听到这些议论倒不在乎，只是三桃爹娘有点慌了。以前来他们家做媒的踩烂门槛，现在一个也没有。

一天李媒婆来村子里了，三桃娘以为是来她家给三桃做媒的，谁知道，李媒婆打从她家门口过去了，看都没看她一眼，直接进了张婶的屋，一会便传来了李媒婆大而尖细的声音：

张婶啊！你家闺女小梅八字干净，今天我给她介绍一个百分之百让你满意的伢子。

三桃娘听着非常扎心，心里感到无比的失落。没来由地用脚踢飞了几只正在地上觅食的小鸡，走进屋里，“啪”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而村里的姑娘小伙来找三桃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国坨，李顺，细华几个平时有事无事变着花样来讨好三桃的人，好像在刻意躲着她。连闺蜜小梅，桂花，彩英也不来跟她说悄悄话了。

对于这些变化，三桃开始有点失落，之后就想开了。她每天跟着母亲去责任田劳动回来不是做针线活就是看小说。不过她每天都要翻看日历，看着离放暑假的日子越来越近，她心里有着说不出来的喜悦。志新的身影更加频繁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有时想着想着感觉脸燥热了起来。

四

志新终于放暑假了。

那天三桃就站在村口那棵梨子树下，笑盈盈地看着小新颀长的身影越走越近，树上的蝉鸣此起彼伏，平时听到这些很烦躁，今天听来感觉怪好听的，像在听一场音乐会。

志新走近了，阳光帅气的脸上洋溢着喜悦，看到三桃站在梨子树下，就小跑起来。

三桃就那样笑盈盈地看着她不说话，手里不停地绕着胸前的发梢。

志新站在她面前，看着她这模样，竟然有点发呆，脸庞不由得发起热来，说话也有点结巴。

三 ……桃，我……回来……啦。

三桃噗嗤一笑。

回来啦，给我带了书回来没？

带了，带了好几本呢。

志新放下背袋，从里面拿出几本小说递给了三桃。

三桃面若桃花般灿烂起来。

这时传来梅姑的喊声。

新崽……，快点回来，在那磨磨蹭蹭干啥？

声音里透出了不耐烦。

志新一边应着，一边向三桃挤眼睛。

志新回自家屋里去了。

三桃有点发怔。

吃了晚饭，三桃梳洗一番，把自己弄得清清爽爽的，走向志新家，走到他家门口正准备敲门时，听到里面传来了梅姑和志新的争吵声。

新崽啊，娘养大你不容易，好好念书，考上大学。不准跟三桃来往！

干啥呀？娘！

三桃是断掌手！

断掌手怎么啦？

断掌手的女孩子命硬，克父母，克丈夫，你知道么？

这跟我有啥关系？

你没看出，三桃喜欢你？娘可是看得很清楚。

喜欢我怎么了？我也喜欢她！

哎呀啊！哈吧崽，你千万不要喜欢她！娘不准！

娘！那是迷信！妖言惑众的迷信你也信？

老辈人留下的断语，宁可信其有。

三桃听到这里，气血往上冒，恨不得马上冲进去跟梅姑理论理论。

可是当听到志新说也喜欢她时，她的心砰砰砰跳了起来。

只要这句话够了。

她返身又回到自己的房间，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那一夜，她辗转反侧睡不着，脑海里不断出现志新的身影，耳边不断出现小新的声音“我也喜欢她！我也喜欢她……”感到既欣喜又惆怅。

她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小山村的夜晚，凉风习习，没有一点热气。她来到了村前的梨子树下，听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村口溪水流淌的淙淙声，月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泄下来，落在她的身上，闪烁着斑驳的光影。她托着腮坐在树下的青石板上，她想起小时候在这棵梨子树下玩过家家时，她总是扮演志新的新娘，志新牵着她的手，一本正经地喊她“娘子”，她羞得满脸通红，心里却像灌了蜜。大人们看到逗她：

三桃，长大嫁给志新做婆娘，要得不？

她抬起漂亮的大眼睛，溜溜地转了转：

嗯，要得，我还要坐大大的红花轿呢。

她正想得入神，忽然听到有脚步声朝这边走来，她心一惊，马上站起来。

月光下，一个颀长的身影走过来了。

三桃认出了是谁，心跳得咚咚响。

新哥，你怎么出来啦？

三桃，你也没睡？

我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

两个人挨着坐在石板上，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闻得到彼此身上散发出来的特殊气味。

两个人不说话，就那样静静地坐着。

三桃首先打破沉默。

新哥，今后你要听你娘的话，好好读书，明年争取考上大学。我们不来往，我是断掌手，老人都说，断掌的女人命硬，没好结果。

小新突然握住三桃的一只手，急切地说：

三桃，我娘跟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我娘的话不算数。不要听她瞎说！我们都是有文化的人，那些都是故弄玄虚的迷信，我们要反对封建迷信！你知道不？

可是，新哥，老辈子人都那样说。

三桃，他们说让他们说去。我们不信那些鬼话。我今晚翻了一本有关命理学的书，不是那样说的。

是怎样说的？新哥，快点告诉我！

书里面说，断掌的女人个性强，意志力强，有百折不饶的毅力，有为了理想永不放弃的决心。而且这样的女性事业非常成功呢。

真的吗？那么爱情呢？婚姻呢？

都很好哩，断掌的女人对爱情忠贞不渝，婚姻幸福美满。

嘻嘻，真的吗？真的吗？

真的，骗你是山白（一种不好的动物）！

三桃摇着志新的手欢呼起来，惊飞了潜藏在树上的一只夜鸟，它扑棱着翅膀飞向了夜空。

志新被三桃的情绪感染着，心情也愉悦了起来。突然对着三桃的耳边说：

三桃，我喜欢你，我要娶你做婆娘。

三桃感觉呼吸急促了起来，心快跳出胸腔了，耳边传来志新呼出的热气，脸上火辣辣的。

三桃变得有点羞怯，同时也有点不安。

新哥，你将来是大学生，吃国家粮的，我是农民哩，配不上你。

三桃，我一定要娶你的。如果我考上大学，大学一毕业就娶你，我对天发誓：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如果我违背诺言……

志新的话还没说完，三桃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巴。把头深深地埋在他的怀里，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用只有他们俩听得到的声音说道：

新哥，我相信你。不准发誓！我等着你。

你安心读书，一定要考上大学。

志新紧紧抱住了三桃，三桃把头抬了起来，娇羞地看着志新，志新附身吻住了她。

四周静悄悄的，月亮害羞了，悄悄躲进了云层。

从此两个甜蜜的人儿，晚上时不时溜出来在梨子树下约会，有说不完的话。

快乐洋溢在两个年轻人的脸上。

终于有一天晚上，两人正在说着悄悄话，梅姑叫来了三桃的娘，还有大喇叭张婶把他们俩逮了个正着。

梅姑气急败坏地指着三桃娘骂：

你看你养的闺女，有娘养没娘教吗？深更半夜勾引我家新崽，要不要脸啊？

又对着张婶说：

张婶啊，你可要做证，我没有冤枉她家女儿。

说着走上前去，一手把三桃拽了出来，“啪啪”就是两耳光，打得三桃眼冒金花，站不稳差点摔倒。边打边破口大骂：

打死你这死婊子婆！白骨精！狐狸精！断掌手！想克死我崽！

志新见状马上抱住了三桃。

三桃娘气得嘴唇直打哆嗦。

张婶不知所措，一个劲拉着梅姑。

三桃挣脱了志新的怀抱跑了。

三桃娘甩下一串话在后面追。

一个巴掌拍不响，我家三桃一直清清白白，你不管好自己的崽，一回来就勾引我家闺女，还倒打一耙，我闺女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志新对着梅姑怒吼一声“娘！”也追过去了。

梅姑抖着双腿，大哭起来：

哎呦呦！我的命咋这么苦啊？短命的男人啊，你走了，不管我娘俩的死活，你叫我怎么办啊？我不想活了……

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张婶拖着梅姑忙着安慰她。

三桃撒开双腿朝外面跑，朦胧的月色下，路面不清，一会摔倒了，摔倒又爬起来跑，边跑边不停地用衣袖揩眼泪。

三桃娘追在后面拼命地喊。

志新追到三桃娘前面去了。三桃跑到村外的一口塘边，跳了下去。

志新伸手没有拉住他，也跳了下去。两声巨响炸开了池塘的水，溅起的水花在月光下白灿灿的。

三桃娘踉踉跄跄哭喊着。

这一夜，梨木冲村沸腾了，一户户的窗口亮起了灯，几只狗争先恐后地叫了起来。

原来梅姑发现儿子那几天晚上，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开门出去了。起先以为是出去上厕所，连续几个晚上都是如此，而且出去好长时间才回家。她感到怀疑，就悄悄跟踪他，发现了他们的秘密，于是便叫上三桃娘，张婶来“捉奸”。

志新把三桃救了回来，抱着湿淋淋、浑身颤抖着的三桃心疼不已，内心充满着自责和不安。三桃娘流着眼泪赶紧烧水给三桃洗澡换衣服。

收拾停当，三桃娘把志新喊到一边，非常严肃且严厉地对他说：

今晚这个事，被你娘闹大了，三桃的清白也被你娘毁了，三桃的爹知道了他闺女遭这样的罪，不知道会做出啥事来！你打算咋办？

志新坚定地说：

婶，非常对不起。我喜欢三桃，不管我娘怎么阻挠我都喜欢她。我发誓了，今后一定会娶她！

说完走到三桃的床边，抓着她的手放在他的心窝子上哽咽着说：

三桃，今后不准做傻事了，万一你……婶怎么办？我怎么办？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你知道吗？

三桃泪眼婆娑，终于“嘤嘤”地哭出了声。

五

志回新到家，梅姑哀哀凄凄地哭诉着她的艰辛。诉说着自己守寡十年来，为了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罪，挨了多少白眼。志新听着鼻子酸酸的。想着娘为了自己不改嫁，辛辛苦苦养大他，还供他读书，真的不容易。

他跪在梅姑面前，流着泪对她说对不起。

梅姑拉起志新的手，把他拖到他爹的遗像前，要他发誓，不要再跟三桃来往。

志新犹豫不决，他跟三桃和三桃娘许诺了，怎么能再发誓违背自己的诺言？不发誓，母亲这一关怎么过？

梅姑看着儿子痛苦的表情，知道他不肯发誓了。她跑到厨房拿出菜刀，把自己的左手放在桌子上，右手用菜刀的刀口压在她的食指上说：

我知道，三桃是一个好姑娘，她一家人对我们有恩，但是她是断掌手！老辈人留下的断语不会错！你听着：

男子断掌黄金万两，

女子断掌麻线无四两。

还有一句：

男子断掌掌朝纲，

女子断掌守空房。

你爹去了，不管咱娘俩，娘只有你这一个崽，穷，我不怕，累，我也不怕，我怕她克你，我怕失去你，我的哈巴崽啊！

今天你不对着你爹发誓，我剁了这根手指头！

志新吓坏我了，连忙起身想去抢梅姑的刀。梅姑知道他的意图，喊道：

你别过来！过来，我就一刀剁下去！

志新懵了，他举起发抖的右手，面对他爹的遗像跪了下去：

爹！我发誓：我没考上大学前再不跟三桃来往了。您作证，再来往，您让我考不上大学，爹……

真是恨铁不成钢！梅姑狠狠地瞪了小新一眼，扔下菜刀，流着泪回房间去了。

第二天，志新拿了一本书，书页里夹着一页信纸，来到了三桃家。

三桃看到他的神情，瞬间明白了。他无奈地看了三桃一眼，把书放下就走了。

三桃爬起来，打开书页，抽出信纸读了起来：

三桃，对不起，我答应了我娘，在我考上大学前，我们不再来往，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我！

沧海桑田，世间变换，此爱不换。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读完，三桃把信紧紧抱在怀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哗哗滚出。

一个暑假，两个人再也没有单独见面。即使偶尔相遇，两人也是匆匆看一眼，低头而过，内心的折磨和相思却如三月里的青草在疯长……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明明两个相爱的人近在咫尺，确不能说：“我爱你”。

开学那天，天下着蒙蒙细雨，志新背着行李去学校，走到村口那棵梨子树下，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他回头看了看，眼睛里流露出几许期待，然后失望地走了。

三桃追了出来，站在梨子树下，看着志新渐行渐远的背影，泪流满面。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六

自从那夜后，村里的姑娘小伙都不理睬三桃了，看到她都露出轻蔑的表情。

村里的三姑六婆，大婶大妈更是恶言恶语。说三桃娘生下个没教养的闺女，明明知道自己是断掌手还要勾引人家志新。人家小新将来要读大学，吃国家粮当干部的。就凭一张好看的脸就想当人家婆娘，呸！门都没有！

三桃是孤独的。

孤独的时候她就翻出志新给她的信看，那首《上邪》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即使背得滚瓜烂熟，她还要拿出来看，她喜欢看志新那俊秀飘逸的字迹，喜欢闻那留在信纸上志新的气息，喜欢想象他写这封信时那种对爱情致死不渝的坚定模样。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三桃默念着，痛苦着，也幸福着。

我等着你，新歌！哪怕山无陵，水为竭！

她忘不了，她八岁那年不幸落水在村前面那口塘里，是新哥勇敢地跳下去救她，她紧紧拉着他的手，差点两个人都浸死。

十岁那年，新哥和国坨，二狗去山里树上捣鸟蛋，她闹着也要去，新哥带着她去了。谁知道，他们捣烂了一个马蜂窝，一窝的黄蜂密密麻麻地飞了出来，发出的声音像飞机在轰鸣。国坨，二狗两个赶紧趴在地上，用双手捧着头一动不动。她吓得拼命跑，千万只黄蜂朝她飞去，是新哥急中生智马上脱下衣服把她的头蒙住，并把她扑倒在地，自己光着上身附在她身上，结果新哥被黄蜂蛰得体无完肤，身上鼓着密密麻麻的包子，送到医院已经奄奄一息，最后在省医院才抢救过来。

十二岁那年，两个人在后龙山偷梨子，她逞能非要自己爬树上去摘，结果踩空了，从树上摔了下来，是新哥不顾安危伸开双臂去接她，最后她落在新哥的身上，毫发未损，新哥后脑勺撞个大窟窿，鲜血直流，进了医院。

一桩桩，一幕幕，无不让三桃刻骨铭心。她的生命是新哥用命救回来的，这个人是上天送给她的礼物，注定她跟他有一辈子，甚至几辈子的情缘。什么断掌手，什么克夫命，见鬼去吧！

她曾不断地端详着自己的手掌，那条直线像一根锯条锯碎了她的心，因为这条直线让她遭受这么多流言蜚语，遭受这么多讽刺和嘲笑，真想拿把刀把它切了！可是想起志新对断掌手的定断，她又觉得这条直线很漂亮，这么干干净净的一条直线，不正象征着她和新哥的爱情一帆风顺，白头到老吗？

新哥说过：断掌的女人个性强，意志力强，有百折不饶的毅力，有为了理想永不放弃的决心。

新哥还说过：断掌的女人对爱情忠贞不渝，婚姻幸福美满。

我三桃就要做这样的女人！

十六岁的三桃报考服装设计学校被录取了。

她去学校的头天，给志新寄去了一封信和一双用彩色丝线绣成的鞋垫，上面绣了一对活灵活现的鸳鸯和四个大红字“天长地久”。她在信上简单地写了几句话写：

新哥，我去学服装设计了，为了我们的明天，我们一起加油！

信后附上了唐伯虎一首词《一剪梅》：

雨打梨花深闭门，孤负青春，虚负青春。

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

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她把自己对志新的爱和思念揉进在这首词里。

志新读完三桃的信，他脑海里回想起他和三桃发生的难忘故事，耳边想起三桃喊“新哥，新哥”的清脆声音，更加坚定了要好好保护她，要坚定不移地爱她的决心。他小心翼翼地把信和鞋垫放进枕头边一个小铁皮盒子里，每天睡觉前他都要拿出来看看，眼前幻化出三桃笑盈盈的样子。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世人千万，只择一人终老。

七

两年后，三桃服装设计学校毕业后进了某外企服装公司做了著名设计师张欣怡的助理，

而志新第一届高中毕业以三分之差高考落榜了。梅姑咬紧牙关卖了牛和猪婆子让志新去复读。

谁知道，复读后，志新又以一分之差落榜了。梅姑一家一下子陷入了困境。梅姑苍老了许多，她不甘心，她相信她的新崽一定会考上大学的。她借钱也要让他去再复读一年。

可是志新看到一贫如洗的家，非常难过和惭愧，他对梅姑说：

娘，我去深圳打半年工，挣到学费再回来复读。

梅姑坚决不同意。

那一天，梅姑瞒着儿子跑到医院卖了300块钱的血。

回来时候，脸色苍白，她把钱交给儿子，说是从娘家借来的，一定要他再去复读。

小新握着那三百块钱，心火辣辣的痛，眼眶红红的。

小新去复读的第三天，梅姑昏倒在自家的责任田里。村里人手忙脚乱地把她送进医院，一检查吓坏了！

她得了肝癌，而且晚期。

她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就回家了，她恳求村里人帮她瞒着儿子志新，怕影响她学习。

三桃娘从家里拿来了几百块钱硬塞进梅姑手里，梅姑苍白的脸上露出羞惭的神色，嘴里嚅动着说不出话来。

八

志新终于考上了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

在志新接到录取通知书的第三天，梅姑回光返照，把儿子志新叫到床边交代了后事，并特别叮嘱小新：

新崽，娘走后，你要坚强，一定要把大学念完啊！

娘看不到你大学毕业，看不到你讨婆娘生崽了。

娘在生病期间，责任田里的活都是三桃的爹娘，哥哥帮我们做的。娘对不起三桃，娘打小看着她长大，不但乖汤，还很善良。

娘想通了，娘不信那些鬼话了，娘想，如果断掌手真会克夫克父母，为啥三桃爹娘都健健康康的呢，而且她家哪里穷了？

唉！娘不是断掌手，为啥命就这么苦？

新崽，娘走了，你替娘向她说声对不起。

梅姑断断续续说完了这些，把一本存折交到志新手上。

存折里有三桃寄给她治病的三万块钱。

志新跪倒在梅姑的床前，紧紧握着她骨瘦如柴的手，肝肠寸断，泣不成声。

梅姑的丧事是三桃爹娘和张婶一起帮忙办理的。

出葬那天，已经是深圳某服装公司首席设计师的三桃回来了。

她穿了一身得体的黑色套装，两根漂亮的辫子不见了，金黄的波浪卷发用精致的发夹别在耳后，成熟而高雅，神情非常庄严肃穆，她走到志新旁边，跪倒在梅姑的灵柩前。

九

志新去上大学的头天傍晚。

三桃和志新又来到了村前的那棵梨子树下。树上已经没有了蝉鸣，几片黄叶从树上飘落下来，前面稻田的稻穗熟了，金灿灿的。里几只白鹭展翅高飞，还不时传来禾鸡的鸣叫声，溪水淙淙流淌着……

他们并排坐在梨子树下的青石板上。志新打开放在腿上的铁皮盒子，拿出了三桃的那封信和那双鞋垫。高声朗诵他给三桃的《上邪》：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三桃羞涩的目光落在小新的声情并茂的脸上。

她靠着他的肩，也深情地吟诵她送给小新的词：

雨打梨花深闭门，孤负青春，虚负青春。

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

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夕阳的余晖透过树叶落在他俩身上，像散落无数跳跃的金子。

三桃摊开了她的右手，掌上横亘的那条线依然那么清新，她久久凝视着它。

志新伸出左手，温厚的手掌覆盖在三桃的手掌上。

然后他们站起来，看向翻涌着金浪的田野，十指紧扣，齐声吟诵：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作者简介：陆秀：湖南省邵阳县河伯乡人，邵阳市作协会员，广东东莞市作协会员。喜爱文学，跳舞，听歌。致力于乡土文学创作，写有多篇散文.小说和多首诗歌发表在各网络平台和报刊杂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