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兵:猪八戒论考

​猪八戒的来源,专家们讨论得比较多,意见也很好。但是近年有些新的发现,尤其是地下出土的文物,使许多死材料活了起来,值得做些补充论证。

  他是“天蓬元帅”下凡,错投猪胎,变成“猪刚鬣”的。他自吹自擂道,“自小生来心性拙,贪闲爱懒无休歇”,好像本是凡夫俗子,修道成功,才“功圆行满却飞升”,而后“敕封元帅管天河,总督水兵称宪节”。

  因为在蟠桃会上喝醉酒,闯入广寒宫“追求”嫦娥(照我们看,并没有多大了不起,只是没有坚持“自愿”原则,办法跟阿Q追求吴妈一样笨罢了),偷偷摸摸的事反而大叫大喊,“色胆如天叫似雷,险些震倒天关阙”,让纠察队拉到玉帝面前,险些砍头,和事佬太白金星说情,打了二千锤,贬下凡间,变成猪八戒,可谓倒楣透顶。

  “天蓬”之称不知所自。据郑明娳教授等的考证,曾见于晋陶弘景(西元452-536年)的《真诰》(卷十)。唐代杜光庭《道教灵验记》写到“天蓬印”和“天蓬咒”——它们还能用来祈雨,这倒跟猪曾是雨水之神化身相和。道教或认为北方司水的“玄武大帝”也称为“天蓬将军”(参见刘荫柏《西游记研究资料》等)。玄武本来指龟或龟蛇纠合,“天蓬元帅”或猪八戒用“玄武”的异名为称号,大概因为:一、它们都是黑色;二、司“水”;三、都是武将。陈炳良教授等指出,作为道教的神,“天蓬”,唐宋时多见于民间杂祀。《益州名画录》载,彭山县洞明观已有奉祀“天蓬/黑杀/玄武/火铃”等神的制度。宋吴自牧《梦梁录》里,四圣延祥观即祀“天蓬/天猷/翊圣/真武”等神。《宣和画谱》(卷四,卷七)记载有画家所作的“天蓬”画像。

  元代散曲、套数和杂剧里提到“天蓬”的颇多,常与“黑煞”连称。

  可惜我们不知道天蓬神跟猪八戒有什么关系(杂剧《西游记》犹称猪八戒为摩利支御车将军,世德堂本《新刻出像官版大字西游记》已呼其为“天蓬元帅”)。

  从职务上看,好友龚维英教授指出,天河元帅最像神话里的河伯;而河伯,以水神兼雨神,曾经化身为猪。闻一多《周易义证类纂》举出很多证据说明猪是“水畜”,管理雨水,而河神曾经以“大豕”形状出面,并且司雨(甲骨文常常向“河”求雨)。这跟天河之神变作猪八戒一致。

  河伯,人称冯夷,“冯”上古音念“凭”(所以河伯又称“冰夷”);但是唐以来中古音“冯”字跟现在的读法已经相似,而与“蓬”字读音相近。“天蓬”之称说不定就由此而来。

  河伯曾经跟后羿闹矛盾,化成白龙或白鱼出外游玩,被后羿射瞎了一只眼睛。他们之间夹杂着一个女人,这位美丽的女人或称宓妃,或即洛神(雒嫔),或涉纯狐,作为女神(或女性水神、月神),都跟嫦娥对位,而嫦娥正是后羿的妻子,因为偷吃丈夫的灵药飞进月宫,“碧海青天夜夜心”,很痛苦地守着活寡。后羿抢过河神老婆雒嫔(洛神),那天河元帅“报复性”调戏一下后羿的“寡妇”,也不是什么大罪。

  人间的小太阳神后羿是跟猪形神发生过冲突的。例如他曾射杀封豨(大野猪),神话学家苏雪林教授说它代表“黑暗”,丁山教授则说其象征“淫雨”,这些都是“阳光射手”或“光箭”的死对头。传说里后羿还曾强占“纯狐”(或说即嫦娥),射杀“实有豕心”的伯封(或说其化形即大封豨)。这些都暗示后羿/嫦娥/猪神之间有三角性的冲突。

  只是再生态猪神(八戒)跟“小太阳”后羿的冲突,被《西游记》失落罢了。

  但在杨景贤《西游记》杂剧里,猪八戒却是由二郎神及其“细犬”捉拿并降服的。我们在《中国文化的精英》等书里论证,二郎神是次生形态的小太阳神,是后羿在中古史里的“后身”。灌口二郎在杨剧里自报家门就是:

  不周山破戮天吴,曾把共工试太阿?

  谁数有穷能射日,某(我)——高担五岳逐金乌。

  他曾经像祝融(太阳神)那样,用太阿宝剑杀掉撞破不周山的共工氏,说不定还曾杀过海神天吴(第一句句式变化太大,意思不易确定)。谁说仅仅只是有穷氏后羿能够射太阳呢?——语下之意,他就是“当下的”后羿,能够以“善”的太阳“替代”多余的太阳。因为他有“担山追太阳”的神迹(英雄担山,跟愚公移山一样,能够战胜太阳;孙悟空也曾“担山”)——“追太阳”,也许跟“夸父追日”一样,是为了盗取太阳圣火,为人间带下智慧和光明——黑暗和淫雨,野猪或恶龙,从来都是“太阳英雄”的敌人。

  猪,跟雨,跟水,关系是很大的。《周易》的《睽卦》说,猪在泥里打滚,是下雨的征兆,“往,遇雨则吉”。

  中国北方红山文化发现“猪头龙”的玉雕。《说文解字》玉部说“珑”字就是“玉龙”,是用来祈雨的。龙,尤其是“猪龙”,都能请雨。所以红山玉猪龙,最可能用以祈求甘雨和丰收。

  中国人说的“母猪婆龙”有两种意思:一是“鼍”,即扬子鳄;一是带有猪体征的龙,像红山玉龙所见。宋人孙光宪《北梦琐言》说,邛州临汉县有“母猪龙湫”,常见牝豕出入,对它求雨,往往灵验。苏轼《东坡志林》说,四川眉州青神县有猪龙泉,“深不及二尺,大旱不竭”,旁边供有“猪母佛”,这似乎在说成“佛”的猪八戒了。

  江苏宜兴民间传说:银河(天河)里有“猪婆佛”,竟敢跟玉帝作对(这多少有些像天河元帅的“天蓬”)。玉帝降旱之时,猪婆龙偷吸银河水滋润庄稼,后来又逃到凡间、海底,使山山有泉,老百姓不愁无水。玉帝遂发动大水。猪婆龙又变成少女(“猪娘”),与猎手鲧结婚,生下治水英雄大禹(这么说来,禹母有莘或修己曾化形为猪)。这里最值得注意的是,猪娘深夜现出“猪婆龙”的原形,亲自挖河,挖得又深又长……被众人偷看到猪形,“无颜见人”,钻入地下,不知去处。宜兴的龙池山和龙池庙,据说就是纪念她和大禹的(参见袁珂《中国民族神话词典》、《中国神话大词典》等)。

  而《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也记载祠山“张大帝”,亲自变成大猪,参与治水工程,役使阴兵“开凿渎河”。这显然是大家熟悉的大禹亲自化熊挖河故事的“异文”;猪或猪婆龙,是熊(或“三足熊)的“卑化”。

  小说《西游记》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好呆子,捻个诀,念个咒语,把腰躬一躬,叫声“长!”就长了有二十丈高下的身躯;把钉钯晃一晃,教“变!”就变了有三十丈长短的钯柄;拽开步,双手使钯,将荆棘左右搂开:“请师父跟我来也!”……这一日未曾住手。(第64回)

  这描写,说不定还多少受到禹化大熊、张大帝变巨猪为河水开路的启迪哩。而第67回,除了大蟒,到了七绝山稀柿洞口,道路填塞,污秽充涂,猪八戒吃饱了肚皮,“白蹄四只高千尺,剑鬣长身百丈饶”,拱了几天,才把它拱开,孙悟空劝阻报名开路的热情百姓说:“你等又不是大禹的神兵,那里会开山凿路!”语下之意,只有猪八戒才能像大禹及其神兵神兽那样“拱”出路来。

  佛教密宗有坐在“金色猪”身上的摩里支菩萨。他的化身可能就是金猪。

  《佛说大摩里支菩萨经》说,这位菩萨有三个面孔,每面各有三目:“一作猪面利牙外出(可见他有猪面相),舌如闪电为大恶相”——可见其与雷电有关(神怪“吐舌”是泛太平洋文化重要因数,蛇舌、鹿舌、猪舌都曾被说成是“闪电”,或说这是一种”生殖”崇拜)。又者,“此菩萨亦现童女相”,童女乘猪别有所象,见后。而杂剧《西游记》里,猪八戒曾自称是摩利支的“御车将军”。

  更重要的,上世纪70年代,洛阳西汉卜千秋墓后壁发现一幅很大的猪头神像,孙作云教授认为是“猪头方相”。我们觉得更可能是雷雨之神。证据之一是小说《西游记》常常参考的《酉阳杂俎》(唐段成式着)记载道:

  唐贞元中,宣州忽大雷雨,一物堕地,猪首,手足各两指,执一赤蛇啮之。俄顷,云暗而失,时皆图之。

  这跟天蓬元帅差不多,大概在天上犯了什么错误,随着雷雨“贬”到人间,而且现出了雷雨之神“猪”的原形。时皆图之,证明这类图像曾在民间流行,也许跟卜千秋墓的“猪头神”像相似。

  电视剧《西游记》就表现,被逐出天庭的天蓬元帅在雷雨晦冥之夜,稀里糊涂地跌进猪圈而变作小“公猪”。

  雷雨之神是能够辟邪、赶鬼的。中国和日本的一些“猪头神”造像都有辟除邪魅的作用。《酉阳杂俎》猪头的雷雨之神抓住蛇咬啮,蛇在这里是邪恶的象征。卜千秋墓后壁图画猪头神(雷雨之神?)确实有“镇墓”、“驱邪”的意图:避免毒蛇恶兽对墓主人的侵害。

  小说《西游记》说猪八戒做上门女婿的高老庄在“乌斯藏”国界,已进入西域。而《楚辞‧大招》说:

  原文     今译

  魂乎无西,  魂啊可别向西逃,

  西方流沙,  西方有流沙和沙暴,

  漭洋洋只。  洋洋漭漭把人包喳。

  豕首纵目,  猪头长着竖眼睛,

  被发鬣只。  满头乱发的鬼魅准碰到喳。

  长爪踞牙,  锯齿般的牙长长的爪,

  诶笑狂只。  狂笑乱喊在狞笑喳。

  这像被楚人“误读”或“曲解”的猪头神,样子确实丑陋可怕。说不定西域有“豕首”原生神话。

  《西游记》描写由动物变来的神怪妖魔,大多数都具有“三重”性质:人性/神性/动物性,而且把三者“融合”得恰到好处,写主要人物的孙悟空和猪八戒尤其成功。西方有哲学家说:人是什么?一半是神,一半是兽。也有说,“人”由1/3的人性、1/3的神性、1/3的兽性组成。这首先由于人是由动物(猿猴)进化来的,人的“本能”里确实有许多动物性的成分。但是人究竟是能够制造工具、能够理性思维、能够运用音节语言的“能动性”动物,首先具有上述的“人性”;人,更是文化的动物,创造了高度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当然比其他动物具有“神性”——何况神本来就是由人创造的“超级”的人。哲人的话有其深刻的地方。但是“兽性”、“神性”云云容易引起误解。我们通常不像他们那样论述《西游记》动物形“神怪”之性格构成。

  男人都好色,不“好色”恐怕不是真男人。公猪尤其好色,常常被用来讽刺欲望强烈的男性。莫泊桑有个短篇,描写一位不会追求女人,偏要摹仿巴黎式“风流”的男子,题目就叫《莫兰那只公猪》,为钱氏《管锥篇》所失引。中国小说里则有唐代牛僧儒《玄怪录》里的“乌将军”,是猪灵,却贪恋女色,逼人献美女为“祭”,为英雄郭元振斩落一蹄(这故事好像为《西游记》改头换面,变成金鱼精索取童男童女为祭)。食色互渗,好色跟贪吃一致,色欲跟食欲同样旺盛,这是猪的特征,《管锥篇》等已说得很透彻。

  近年浙江余姚瑶山和反山“良渚文化”墓地出土玉琮等宝器,其上有所谓“神人兽面”图纹。戴着“发形冠”的大女神,双手扶持着她巨大的乳房,这乳房正是构成她“半身”的野兽的眼睛,在肚脐以下;两腿以上的是其阴部——而这又是野兽那长着獠牙的血盆大口。这在艺术学上叫做“兼体造型”(某一人兽的器官“兼”为其他的鸟兽或其器官),常常见于草原萨满文化圈,包括亚欧草原“斯基泰人”(Scythians)的动物造型艺术。

  当然,还得承认,这些“动物精怪”还具有“神性”(或曰“超现实性”),例如会呼风唤雨,变化腾挪,或者移山倒海,神出鬼没,等等。不然, 猪八戒 不过是您院墙后面一头待宰的肥猪罢了。需要提醒的是,他们的“神性”往往是用极有特色的“人性”或“物性”的方式表现出来,所以仍然非常有趣,非常逗人喜欢——易言之,他们的“神性/人性/物性”时时刻刻揉合在一起,而且十分富于个性地表现出来,铺展开来,不时让您赏心悦目,开怀大笑,拍案叫绝。

  就说猪八戒吧,本领也是有的,比如,他“会变山,变树,变石头,变癞象,变水牛,变大胖汉”,咱们这些凡夫俗子就不会。可因为他是一头公猪,一位胖子,叫他变个玲珑剔透的小丫头,都实在困难。在金箍棒的威胁之下,只好“变个头来,就也像女孩儿面目,只是肚子胖大,郎伉不像”(第47回)。这就入情入理,使人信服。他并非不懂武艺,使起钉钯来也能“招架”几下,可他像个猪似地怕死,胆小,退缩,而且不顾脸面地表现出来,连伪装一下“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都不会,也没那个工夫。“不好了,风响是那话儿(妖怪)来了!”吓得面无人色。可孙悟空是个胆大包天、“无恶不作”的猴子,反而笑嘻嘻接待妖怪,“请自在受用”。弄得那妖怪也疑疑惑惑,犹犹豫豫起来,常年先吃童男,今年偏要先吃童女,吓得猪八戒手忙足乱,“扑的跳下来,现了本相,掣钉钯,劈手一筑”,筑下两片冰盘大鱼鳞来。这才叫猪八戒,才是人味十足,情趣盎然。

  可怜他最后修成正果,也不过封个“净坛使者”,充满反讽。对此,他是有意见的,责问道:“他们都成佛,如何把我做个净坛使者?”如来安慰说,这是个“有受用的品级”,因为他“口壮身慵,食肠宽大”。郑明娳说,这封号是由元剧《小尉迟斗将将鞭认父》里借来的,仍含讥刺:“若有人请我到的酒席上,且不吃酒,将各样好下饭狼餐虎噬,则一顿都噻了方才吃酒,以此号'净盘将军’。”成了佛又如何呢?还不是换了顶新官帽的猪八戒?

  猪八戒这种“酒色财气”、“五毒俱全”的喜剧性格,使得它不论具有多少神性、佛性或超人性,其实都接近于“混沌”,接近于“自然”,不但与孙悟空的不好吃、不贪色构成对照(其实孙悟空也食水果,偶尔也有所“宣泄”),特别是跟超凡入圣的唐僧形成鲜明对比:淡菜素食,见到女人避之犹恐不及,整日价诵经参禅……简直不像个“人”;同时又胆小如鼠,遇事慌张,不分皂白,人妖颠倒,简直比猪八戒还可笑。相形之下,我们倒觉得猪老哥更有人情味,更亲切些。许多“人类的弱点”,包括一些跟猪性、神性关系不太大的小毛病,我们都能“理解”,都原谅,因为这些既不伤大雅,又情有可原。比如,他是个不大不小的神,又希望成佛,多少还能腾挪变化,到哪里都想方设法弄些宝物或食品,还偷偷地攒私房钱——活生生的一个庄稼汉,一个桑科‧潘扎(唐‧吉诃德的助手)。他被白象精捉拿,扔在水牢里。孙悟空变个阴间“勾司人”逗他。他报出孙悟空的大名,企图在阎罗王那里拉个关系,“长官,那里不是方便”,孙悟空便索取贿赂,要“好处费”。

  猪八戒:“有便有些儿,只是不多。”

  孙悟空:“在那里?快拿出来!”

  猪八戒:“可怜,可怜。我自做了和尚,到如今,有些善信的人家斋僧,见我食肠大,衬钱比他们略多些儿……”(第76回)

  好容易,零零碎碎,积攒了五钱银子,去银匠处“化整”时,“没天理,偷了我几分,只得四钱六分一块”,藏在耳朵窍中,却被孙悟空“诈”了出来。全在“道理”之外,又全在“情理”之中。正是这种数不尽的小幽默,造就了这部大喜剧。

  又比如说,人人都知道猪八戒是“呆子”,唐僧、沙和尚夸他老实、憨厚,孙悟空也以为“可欺”。可他在呆傻之中又爱耍些小聪明,恰是那些不成气候的小手段造成他既老实又狡诈的“恶名声”,成就着性格的复杂性,展开着情节的丰富性。并不老实的他却时时夸耀自己的老实:“若论老实,像师兄(孙悟空)就摆一队伍,也不如我。”“我生平不敢有一毫虚的。”

  猪八戒吃人参果,不知滋味,却白着眼混赖,问悟空、沙僧:“你两个吃的是甚么?”吃出了事,唐僧查问,猪八戒首先说:“我老实。不晓得。不曾见。”(第25回)他就借着自己的“老实”来撒谎,狡赖。又如,他奉命去巡山,去时倒也雄赳赳,气昂昂,可走了七八里地,便撇下钉钯,钻进草丛就睡,睡毕,想出妙计,拿大青石当唐僧等三人,打躬作揖地“演练”谎言:“他问甚么山。我若说是泥捏的,土做的,锡打的,铜铸的,面蒸的,纸糊的,笔划的,他们见说我呆哩,若讲这话,一发说呆了。”为了证明自己不呆,就编出什么“石头山”、“石头洞”、“铁叶门”,连谎都编不圆,却又叫孙悟空偷听到了,当着师父面给予揭发,弄得狼狈非常(第32回)。这就是猪八戒。这才是猪八戒。什么“便宜”都想讨,什么“坏事”都沾点边,可是什么坏心肠,什么“馊主意”都没本领、没“运气”实现,处处沾光,处处碰壁。“喜剧是危险边缘的艺术”,实现了的“罪恶”是很难造成幽默感的。猪是喜剧角色,猴是喜剧角色,吃人的鳄鱼就很难表演喜剧了。

  詹森论喜剧的审美特征说:喜剧嘲弄人类的愚蠢,但决不涉及罪恶——罪恶通常是悲剧或正剧的表现物件。猪八戒做妖精时也吃人——具体地血淋淋地“吃人”(具象的罪恶)就极难做成喜剧。卓别林的《大独裁者》讽刺的是希特勒的狂妄和群众性的迷信(“狂妄”和“迷信”都是愚蠢),却不描写他屠杀犹太人——那是《辛德勒的名单》的事。愚蠢只是“错误”而不是“罪恶”(所谓“内容”和“形式”的错位与分裂,或形式压倒内容,这便造成“错位”,造成所谓das-komische,即“滑稽”)。又如詹森所说,“错误人人都有,只分大小、早晚”;所以,喜剧人物正像我们普通人一样,往往一错再错,一误再误,处处碰壁,时时倒运,我们也不过一笑置之,用“欢笑”来解构愚蠢,以“玩世不恭”来疏导荒谬;正如詹森所说,“笑完了,心中仍充满希望,你对怪物尚且施恩,对人类自然宽恕”。

  小孩子为什么既热爱孙悟空,又喜欢猪八戒呢?孙悟空为他“解构”权威,为他缓和压力;猪八戒则为他承担“罪错”,为他“稀释”恐惧。“无美不归孙悟空,无丑不属猪八戒。”孙悟空使他“升华”为英雄,猪八戒让他“幻化”为智者——因为能够嘲笑傻瓜的都是聪明人。我们跟孩子一样都常常犯傻,常常犯错误(自以为聪明的人其实就是傻子)。正如果戈理《钦差大臣》结尾所揭发的:“你们笑什么?你们笑的是自己!”

  我们人人都想做孙悟空,其实都是猪八戒。

  耶稣基督为人类负担罪恶。猪八戒替我们负担错误。

  胡适教授论《西游记》有云:他骂了你,你还觉得这是一篇极滑稽,极有趣,无论谁看了都要大笑的神话小说。

  这就是《西游记》的伟大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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