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段长的婚期

我含着热泪,冲出小饭馆,跑到大街上,耳边不断回响着刚才他对我说的两句话:“亲爱的,委曲一下吧,谁让我在准备结婚的关键时刻当上了这个河段长,责任重大啊!我们的婚期就暂时推迟一下吧,只要右甸河治理初见成效,我们一定举行婚礼,希望能理解我。”

按说这家小馆子距离我们学校并不远,然而此刻,我却觉得是那样地遥远,就仿佛我与男朋友整整10年的恋爱历程一样漫长。

10年前,我们相识在省城师范大学校园里的图书馆。我来自贫困山区,每月靠微薄的奖学金维持清贫的生活。同班的同学们都在玩手机了,而我却连多余买书的钱都没有。从小我就特别喜欢阅读中外文学名著,而师大图书馆有着海量的藏书,正好满足我对各种书籍的渴望。上学期间,几乎所有的课余时间,都被用来泡在图书馆里。

在他成为我的男朋友之前,我们仅仅是在图书馆阅览室里经常见面,混了个眼熟而已。他长着一米八的个子,一副白面书生的样子,一直是美女同学追逐的目标。我也曾经听到宿舍女同学的议论,说他的家庭条件非常好,父母都是高级知识份子,又是独生子女,从他平时不断换着穿的各种名牌衣服都能看得出来。而他与那些家庭背景相仿的男同学的喜好截然不同。而是和我一样,有空就往图书馆阅览室里跑。他是化学系的,每天大堆大堆抱到桌上读的书,全都是我不感兴趣的那种。

我们真正的相识,是在毕业前的那一年。我正查阅准备到一家小学校实习前的资料,而他正是报考研究生的最后冲刺阶段。仿佛早将我的情况打听得十分清楚一样,就在我实习前最后一次进阅览室的那天晚上,平常见面我们顶多只是点个头微笑一下,而那天他却突然递给了我一张小纸条,然后就低下头继续读他的书。

我悄悄地把小纸条展开一看,脸上腾地一下就泛起一阵红云。条子上是这样写的:“同学,请原谅我的冒昧,我观察你已经有四年之久,也了解过你贫困的家庭背景。虽然我的家庭与你相比差距很大,但你喜爱读书的热情深深地打动了我。所以,我决定和你交个朋友。如果没有意见,就请在图书馆前面,花园里的银杏树下等我。”

虽然早就听到有同学喊过他的名字,然而只有这次,才实实在在看到了几个龙飞凤舞的签名:啸尘。

图书馆关门的时间到了,我不像平常那样总是磨磨蹭蹭最后一个出门,而是早早地提前收拾好,匆匆走出阅览室。走下台阶,看到花园里的那棵银杏树,我的双腿就莫名其妙地怎么也迈不动了。

好不容易走到树下的石桌凳前,便坐了下来。

刚刚坐定,啸尘来了。月光下,我感觉得出他的脸也和我一样泛着红云,甚至听得见对方咚咚跳动着的心脏。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对视良久,谁都不敢说出第一句话。

忽然,他站立起来,拉了我的手一把,我被动地勉强低着头站起来,鬼使神差地,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就倒在了他的怀里。

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任何海誓山盟的语言都没有,唯有深情的一吻,才能表达出此刻的心情。

临别时,啸尘拿出一个纸袋子递到我手上,我连忙摇头说“不行,我们今天才算真正相识,哪能要你的东西。”

他抓过我的手说:“也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这是一部手机,我从来都没有见你使用过。你明天就要去实习了,这个手机是为了方便我们之间联系。还要请你放心的是,买这个手机的钱,不是向父母要的,而是用我发表科研论文的稿费买的,算是我自力更生挣来的。”

分别在银杏树下之后,啸尘送的手机果真派上了用常,我很快就学会了使用,注册了QQ号,我们就这样每天保持着联系。

几个月后,我实习归来参加毕业典礼后,回到家乡小县城,当上了一名人民教师。而啸尘也接到了远在南京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而且硕士博士接着,一读就是多少年。这期间,我们的爱情并没有因为天各一方而告吹,相反地更加甜蜜而牢不可破。每逢寒假或暑假,不仅我抽空到南京去找他,他也到我们的小县城来过不止一次,而且还和我一道回到了右甸河畔我那贫穷的小山村里,拜访了我的父母和爷爷奶奶。

我就这样边跑边哭,一边还回忆着甜蜜的往事……

忽然,我的肩膀被人拍了下。“老同学!深更半夜的,你跑哪样。”

回头一看,原来我高中时的同学崔芳,我的闺蜜。我连忙回头,把眼泪悄悄揩干,不料却被她看见了。

“是和你的白马王子吵架了吧,快说给我听听,是为哪样?”

我一时难以回答,只好佯装出笑脸:“没得哪样,也就拌了下嘴。”

“吵嘴?怕没得这么简单吧。我猜一定是因为婚期确定不了吧?”

“什么都瞒不过你,还真让你猜到了。”

“走!闺蜜我帮你去骂他,有那么怪的,居然敢在我的地盘上欺负闺蜜!”崔芳一把拉着我的手就要往回走。

“算了!不用的,我会处理好的。”

远方看到一个熟悉身影,肯定是啸尘追来了,我连忙拉着崔芳,跑进路旁边的古树茶馆。

啸尘还真进茶馆来了,茶老板迎上去说:“稀客稀客,河段长大人来喝茶呀,怎么也不带上我娃娃的老师一起来?”

这位学生家长果然有阿庆嫂伶牙俐齿的本事,三句话就把啸尘打发走了。聪明的她看出了端倪,就把我们请进包间,亲自为我们泡茶。

我们在那个根雕似的茶几旁坐定,我静静地端起茶杯,刚轻轻地喝了一口。就听见崔芳的大嗓门嚷了起来。

三个女人一台戏,而我却一句话都没说,就听着她们二人唠叨。

闺蜜崔芳和我的年龄一样,虽然没有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就参加了工作。凭着天生漂亮的脸蛋,早早地就结婚生子。嫁的还是我们县里有头有脸的知名企业家。遗憾的是,他们的娃娃还在上幼儿园,老公就有了新欢。他们婚姻,结得快离婚也快,只不过离婚时崔芳得到了两套房子和一笔巨款的补偿,成了专门在家带孩子的单亲妈妈。仿佛她就是今天的主角,以过来人的口气,慷慨激昂地说起男人变心的规律。

“如今这世道,天下就没得一个好男人,无论是当官的,还是当老板的,只要有了钱,就会见异思迁。要我看,你的这个男朋友,就凭他一米八的个子,一看就是年轻美女追求的主。你也不想想,你两个有本事恋爱谈了十年不结婚。要我看,肯定是他在乡镇上又看上哪位比你年轻的美女了。闺蜜呀,我们不得不多个心眼啊!”

我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继续着我的回忆。

就在啸尘接到博士论文即将发表在国外核心期刊的通知时,我才第一次跟着他去省城的家里,看望我未来的公公婆婆。

两位老人果然是高级知识份子,他们非常礼貌地接待了我这个未来的儿媳。婆婆拉着我的手左看右看,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公公说:“姑娘,尘儿马上博士毕业,就到了你们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我算是遇上了,未来的公公婆婆非常开明。我们将来结婚,面临着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我的工作在县城,而啸尘博士毕业后很可能会在省城工作,婚后将面临着两地分居的现实。当了几年的孩子王,作为小学老师,想到我与学生的感情,如果未来的公公婆婆硬要把我调进省城,说不定我还不愿意呢。想不到公公却对我们说:“如今我们处在信息时代,啸儿如果在省城工作,可以把你调上来。但也可以考虑让啸儿到基层工作,你是学环境工程的,在县城工作说不定还会有更好的前程。”

在未来公公婆婆的支持下,啸尘还真就以引进人才的方式,来到了我们县工作,而且一来就受到重视,把他派到乡镇上,当上了主管环境保护的副乡长挂职锻炼。在治理右甸河的过程中,也就顺理成章地当上了河段长。

我们在茶馆里喝了个把小时的茶,听着崔芳唠叨了半天,看着时候不早,也就散了。崔芳开着她的宝马亲自把我送回学校。临别时一再交待,让我悄悄到啸尘挂职的乡下暗访一下,看是不是被哪个妖精迷住了。要是这样,她就建议我趁早一刀两断。

我打开宿舍门,开门就看见一张纸条,连忙捡起来一看,是啸尘留下的:

“亲爱的:刚刚在茶老板那儿,我分明看到你和崔芳同学的身影走进去,从茶老板的眼神里,我也感觉出来,你一定躲在茶馆里。知道你在那儿,我也就放心了。因为突然接到电话,乡上有急事要处理,所以我即刻就要赶回去,只好下次见面再谈了。——啸尘”

看了啸尘留下的纸条,我的眼圈再次湿润了,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说实话,经历了多少年的考验,我非常理解也非常相信啸尘,他绝对不会做出对不起我的事,我们的关系如果要吹,恐怕在他读研究生之时就已经发生了,怎么也不可能发生在一个乡镇上。当然,闺蜜的劝告反而提醒了我。我不是信不过啸尘,但说实话,对他现在的工作环境和处境,我还真不了解。于是,我就决定,利用周末两天的时间,到乡镇上去看看,顺便也回我的家一下,看望家里的二位老人和爷爷奶奶。

沿着熟悉的右甸河,一大清早我就骑着行车出门。成天忙于教学,没有时间光顾这条从小县城穿过的母亲河。河风轻轻拂来,只觉得有一股刺鼻的味道,停车走到河堤上,穿过茂密的小树木,我看到的竟然是泡沫喧天、颜色已经发黑的河水!

我出生在右甸河畔的一个小村庄,从小就知道,右甸河是有名的国际河流澜沧江一级支流罗闸河流经我们县这一段的名字。我曾经无数次与她对视,聆听过她哗哗流动着的心声。

想当年,童年时代的我,曾怀着好奇之心无数次寻着流水去探寻右甸河的源头,终于在天堂山下那个蓄满清水的水库边,我找到了它的所在。那是从水库排水渠的一个口子里流出来的一股不大的水流,在翻山越岭之后,跳进了右甸坝子,途中,有许多的支流汇入。河流所到之处,滋润出肥沃的土地。沿河而居的人民,依靠肥沃的田野,收获着丰硕的果实,世世代代享受着水一样的幸福生活。

原来,右甸河的源头就是世世代代守护着我们的天堂山,山上那些郁郁葱葱的参天古木,用自己庞大的根系,蓄积了大量的雨水,在冬春时节,流入山下的水库里,再经由右甸河滋养着这方热土,养育这方儿女。

童年时,右甸河清澈见底,水里,是快活的游鱼,还有那些随着水波荡漾的水草,常常惹得文明驻足。夏天的时候,褪掉衣裤,我们经常纵身跃入河里,化身为一条条“游鱼”,在河里尽情地嬉闹。

然而,眼前的右甸河完全没有了童年时代的模样。震惊之余,我忽然听到远处有一阵轰鸣,仔细一看,原来是河滩上有几辆清除污泥的设备在工作。

只感到一阵强烈的自责感涌上心头!成天忙于教学工作的我,竟然不知道母亲河被污染的严重程度,也不知道治理河道的工作已经在热火朝天地开展着。想到昨天晚上啸尘对我说的话,我此刻真的无话可说。

骑上自行车,我继续往前走。很快就进入了我家所在地盘,啸尘目前挂职的乡镇。忽然听到有人喊我,原来是我们村里昔日的一位男同学,只见他穿着一件黄色的马甲,原来这是河道保洁员的工作服,就停车走上前去与他交谈。

老同学相见,激动之余就谈起了各自的近况。他却直截了当地对我讲起了啸尘。“老同学真有福气,找到的男朋友目前就是我们这儿的河段长。看看,在他的带领下,不仅安置了我们的工作,更重要的是我们在治理河道。虽然每天很累,但看着流经家乡的右甸河的水质一天天好转,我们很充实。”

意想不到啸尘在老同学心目中的形象竟然是这样的高大,昨天晚上的顾虑,闺蜜的忠告显然是多余的。一切都烟消云散,匆匆告别老同学,我就直奔乡政府去找啸尘。

乡政府小院里,仅留下的一位值班大叔告诉我说:“来得真不巧,今天虽然是周末,但治理河道任务艰巨,大家都到治理河道的工作现场去了。”

找不到啸尘,我只好回家,爷爷在场院里晒太阳,奶奶和母亲正在厨房里做饭。看到我来了,全家人都非常高兴,我纳闷地问父亲怎么不在?母亲说:“你爹是个闲不住的人,知道我们家未来的女婿当上了治理河道的河段长,也报名去当河道保洁员了。”

吃过中饭,我帮着母亲做了许多家务活。晚饭刚做好,就听到了父亲走进场院的声音,让我惊奇的是,啸尘居然也跟在他的后面。我有所不知,他们早在河滩上得知了我回家的消息,干完活就直接跟父亲回来了。

餐桌上,啸尘恭敬地向爷爷、奶奶、父亲、母亲敬了一杯酒,正式提出了我们推迟婚期的要求。想不到几位老人都爽快地答应了,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向啸尘传递了一个同意的眼神。

回到学校,我继续投身于繁忙的教学工作。不同的是,自从沿右甸河回了一趟家,我对河道的治理工作特别关心,只要有空就会到河边去走走看看。我和啸尘之间,无论见面或是通电话,都离不开右甸河治理这个话题。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是一年。我已经形成了习惯,每到周末,就会直接到乡政府去找啸尘。如果他在工作,我就静静地呆在乡政府院里,边看书边等他。

经过大规模的清理河道垃圾和不断清理水葫芦的行动,再加上沿岸新栽下的绿树一天天长大,形成一道绿色屏障,河水开始逐步变清,右甸河沿岸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天,我照例在乡政府大院等候啸尘,却怎么也不见他的踪影,已经快到夜间十一点了,还是没有动静。虽然已经习惯了,但深更半夜加班,而且还是出没在河道周围,不能不有所担忧。拨打他的电话,才接通就被挂了。微信来了,只有一个“嘘”的表情。我知道,经过大力整治,河水变得清了许多。然而水质监测怎么也不达标。啸尘知道,一定是河边有企业在悄悄地排放污水,所以就亲自带队实施夜间突击巡查,一定是遇到了特殊情况不方便接电话。

正在担忧,我的电话响了,却是闺蜜崔芳打来的,有点一反常态,电话那边说话的口气,与平时大大咧咧的她不同。原来,是她的前夫在这儿的化工厂被啸尘盯上了,想通过闺蜜劝说。崔芳不是要求情,她根本不想管前夫的闲事,打电话是让我提醒啸尘注意安全。最后的话说得非常严重“他这人我最了解,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认!”

预感到啸尘正面临着危机,此刻,他们一定是埋伏在排污口观察收集证据。来不及思考,放下电话,我沿着河边通往化工厂的小路,直接就往化工厂排污口的对岸,一阵狂跑。

远远地站在对岸,果然看到化工厂正在排污,然而却不见啸尘他们的踪影。我突然明白了,化工厂老板非常狡猾,企图在夜间悄悄地把未经处理过的污水直接排入河道,而啸尘他们夜间巡逻埋伏,正是要获取证据。可他们现在哪儿呢?想到啸尘需要的是证据,我毫不迟疑地拿出手机,借着月色把眼前的排污状况拍成了视屏。

拍着拍着,我忽然发现排污口的侧面有动静,凭直觉判定,一定是啸尘他们与化工厂的人发生了冲突。想到此,我马上报案,之后感觉还不放心,就直接拨通了我的学生的家长县公安局长的电话。

警车呼啸而来,化工厂排污事件不仅抓到了现行。啸尘因此而受了重伤,立刻被送往医院,我搭乘着警车也及时赶到了病房。

啸尘包裹着绷带在病床上坐着,正在与赶来看望他的本县县长,右甸河总河长交谈。县长回过头来看到我,大吃一惊地说:“是你呀,我家娃娃的老师,原来还是我们县引进博士人才的未婚妻。”这位县长其实正是我学生的家长,我们早就认识。

县长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接着又说:“对不起我们的老师了!我早就听说你们为了治理河道而推迟婚期的事情,今天要对二位做出深刻的检讨。这样吧,如今经过大家的努力,河道治理已经初见成效,婚姻大事不能再耽误了,请给我一次补过的机会,我要亲自为你们主持婚礼!”

几个月后,右甸河畔新建成刚刚开放的湿地公园,我们的婚礼如期举行,右甸河总河长、县长先生抬着麦克风,对前来参加婚礼的人们说:“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经过全县人民的共同努力,我们不仅看到了作为母亲河的右甸河大变模样。更重要的是,我们面前的这对新人,为了治理河道,他们的婚期已经一推再推。今天,终于喜结良缘,让我们伴着身后的绿水青山,向二位新人表示祝福吧!”

热烈的掌声中,来自乡上的锁啦队吹起了欢快的乐曲,我与啸尘笨拙地按照县长发出的指令,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然后幸福地拥抱在一起。(以上照片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禹艳芬,云南省保山市昌宁县人,毕业于云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执教于昌宁县第一示范小学。保山市作家协会会员,保山市曲艺家协会会员,昌宁县摄影家协会会员,最喜欢做的事情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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