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垦:《秦妇吟》(中篇小说连载四)

文/牛垦    图/来自于网络

春节快乐,恭喜发财!

《秦妇吟》(中篇小说连载四)

◎牛垦

该作品写于两岸开放初期,差点被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成电影,阴差阳错未能以影片形式与大家见面。时隔多年,有幸读到牛老师该作品小说版,无论从遣词造句还是从故事情节安排上仍非常值得一读,于是征询牛老师,允许在三秦文学上连载刊发,以飨读者。

下面请继续欣赏作品

雄鸡高鸣,把她从娴静的“潇湘馆”唤回到简陋的小灶房中,情思绵绵的白小姐又变成思虑重重的乡妇媚娘。

灶下的柴末变成白灰,馍片板着枯瘦的黄脸,拌汤丝纹儿热气不冒,结了厚厚的一层皮。她探头窗外,秋日的阳光怠倦地蜷缩在屋檐下,已是正午时分。老头还没回来,她有些焦躁。

她往灶膛里又煨了把火,待热了,先给老头盛了一碗。汤儿稠了,也少了,刮了底,给自己仅盛了半碗。她麻利地洗刷净锅底,添了半碗水,把给老头一碗放在锅里,煨上柴末。热火儿便煨着热锅儿,热锅儿便偎着热水儿,热水儿便偎着热碗儿,热碗儿便偎着热饭儿,便“汩嘟嘟”亲热起来,蒸气儿沸沸扬扬的。

她端起半碗饭。拈着半页馍片,挟起半箸菜丝,却嚼起无味,咽起艰难,没了半点胃口。

实在咽不下去,便准备倒给鸡儿,就在出灶门的霎那间,只见院门缝正探进一颗头来。她无端地吓了一跳,没容她看真切,那头儿又蓦地缩了回去。

莫不是红六哥么?她觉得象红六,又觉得不象。看那红脸膛,络腮胡,象,但那神情惶遽惊怯,又不象。再说,虽是本村人,昔日还有那么点瓜葛,但早就见面低头过,权当陌路人。

但她还是撵出门去,想看看究竟是谁。她似乎觉得这个影儿,便是头两次出现的影儿。她狐疑,要进来就进来,躲躲闪闪,欲进非进的图啥哩嘛。

村巷里,阳阳炎炎,玉液似的闪着光波,更加空荡荡的。时值正午,庄户人家习惯“饭后迷”,总要小憩那么一会,连那只小花尾巴狗也在云团似的树荫下迷糊,粉红色的长舌簌簌地抖,风吹布条一般。

回到家,她的心再也安静不下来。院中日焦火燎地呆不住,便又回到里屋,阴凉倒阴凉了,却心头烦乱,神不守舍。那个象红六,又不敢断定是红六的影儿,象掷过水面的石飘儿,击起她一阵阵回忆……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辉。马儿迍迍地行,车儿快快地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往日咏读王实甫这段韵文佳句,只是感到文字优美,语言清丽,情切意绵,如景如画。今日坐在晃悠悠的软轿上,观崇德蹙额低眉,神情黯然任马儿踢踢踏踏缓行,四周秋叶轻颺轻落,长空孤雁哀嘶哀鸣,不觉想思未了,别绪又起,眼帘上不禁蒙上一层碎泪珠儿。

“大黑,你是怎么搞的,少夫人有喜,让你慢点闪,都说过几次了,你看,又闪悠大了!”

说话的是抬后把的,红脸膛,满胳膊的腱子肉。被训人是抬前把的,颜面糙黑,身板瘦小,麻绊儿搭在肩头,勒进肉里,压得腰脊弯成一把弓。被训也一声不吭,忙耸起户头,稳缓住了轿闪的频律。闪悠小了,腰脊更弯了。

白媚坐在软垫上,一切都察看得清清楚楚,很有些怜悯黑汉子。她知道,抬东西时重心总是往低处移,虽说两人都是二十出头的汉子,但抬后把的身高体大,显然重载都移在前者身上。她又不便明说而偏袒一方。坐轿的不知抬轿的累,人家总是为自己好。再者两人虽都是宋家雇工,红脸总归沾了点亲系。他叫红六,按辈份还应叫他哥。

“崇德,让在马上坐坐,让他俩缓口气。”

宋崇德说声好,便要下马。

红六忙阻止:“少爷莫可,扛活的拿人钱吃人饭,那能不出力流汗。少夫人身子沉,那是颠不得的。”

宋崇德沉思有倾,掏出怀表看看,道:“由县城到火车站十五里,五里一驿,眼下就到十里店了,到那好好歇歇,时间还来得及。”

红六道:“那也好。我倒无所谓,大黑看来有点吃不消。”

大黑一声不吭。

说着到了十里店,吃喝打歇再登程,红六自不必说,大黑也来了精神,弓背慢慢直起来。

轿儿悠悠地闪,马儿迍迍地行。

秋风瑟索,天际深邃高远,好碧好蓝,北方山势起伏的嵯峨山,蜿蜒成一条好的曲线。泾渭平原辽阔平坦,耕种的麦芽刚露出表土,近看韭黄,远看绿绒绒一片。闻得响动,绿海中几只孤雁警觉地伸颈眺望,见行人匆忙的匆忙,郁闷的郁闷,遂放下心来,又啄开鲜嫩的麦芽儿。

“合欢未已,离愁相继。想着俺前暮私情,昨夜成亲,今日别离。我谂知这几日相思滋味,却原来比别离情更增十倍……”

殊难料昔日崔莺莺的离情别绪竟成为今日自家哀叹!白媚低垂泪眼,悒郁寡欢,白白可惜了这秋色秋景。

她忽感到有点头晕,胸口泛泛的,进而有点恶心。那恶味儿急骤澎涨,在胸中似发酵的浆汁在翻腾。她知要吐了,便疾忙喊“停”。轿没停稳,便侧首噢噢干哕。

宋崇德见状大惊,慌忙跳下马来,一边扶住白媚,一边轻捶其背,急问那儿不舒服。

白媚那顾及答理,仍噢噢干哕,明明有满溢之状,却欲呕又呕不出,倒呛得酸泪盈面。

崇德见她胸憋气短,面色苍白,不禁心酸,劝道:“远送千里,终有一别,你还是回去吧。万一有个闪失,反叫我放心不下。”

白媚正擦泪拭面,听摆连连摇头:“世上做妇人的,谁没有这一回,我又不是泥捏纸糊的,快赶路罢。”

欲上路,却发现大黑呆愣一旁,唯独不见红六。崇德吆喝数声,红六从路旁荆棘棵丛中钻了出来,手捧一把红艳艳酸枣,喜盈盈道:

“乡间妇人有喜,都用这个压呕的。让少妇人尝尝,也许管用。”

宋崇德接过,逐个用丝帕擦了,交与白媚。嚼了几颗,甜中有酸,酸中有甜,顿觉心腹清爽了许多。上轿时瞥了红六一眼,见他手臂被荆刺划破好几道血痕,心中不觉一动。心想,他个粗人,没承想那么细心知趣体贴人,顿有几分好感。

轿儿又悠悠地闪,马儿又迍迍地行。

遥望见红屋脊车站了。宋崇德低头看表,面呈焦灼之色。白媚低头看表,顿时吃一惊,由于途中耽搁,离开车不足二十分钟了,便催促红六快赶。

崇德怕她再吐再晕,便请她别送,白媚死活不依。

崇德见她执意,也不忍强拒,便催开跨下坐骑。红六、大黑紧随其后,放开步子,闪闪悠地紧随不离。

她又感到如腾云驾雾,胸口泛泛的,随即而来的恶心比前阵更急骤更澎涨,发酵翻腾的浆汁快涌到喉间,她把丝帕塞在嘴里强忍着,强忍着,却怎么也忍不住了,冲出喉咙便吐,将那些酸臭哕物全然喷溅在大黑背上。

宋崇德霎时呆怔。红六忙喊:

“好我的大少爷,快,赶火车要紧!”

大黑也痴愣一瞬,却没有放慢脚步。

赶到火车站,宋崇德把马扔给红六,扶着白媚急奔站内,方知火车该开的时刻到了,但列车误点了,两颗心方才懈下来。

二人相依出站,见树荫下红六正倚坐轿垫闭目养神,那匹马也躺在地上打滚儿,独独不见了大黑。问大黑去向,红六朝广场中央撇撇嘴,两人顿感内疚和苦笑。大黑身披洗刷过的湿衣,只身蹲在烈焰焰的日头下晒衣裳,其勾头缩肩的架势儿,活象一只黑秃鹰。

一个时辰过去,客车没来。两个时辰过去,客车仍没来。倒见一列列轰隆隆开过的货车,塞满拖枪携物军容不整怆惶惶南撤的国军。宋崇德不忍卒看,不禁苦涩涩叹道:想不到时隔一年,几十万军队反胜为败,风声鹤唳,溃不成军。

阴云压着红日沉下西山,广场上空不时掠过低飞的黑燕。宋崇德等不及了,便去问站长,站长说兵荒马乱,难说准个车到的时间。

红六道:

“车不到,急也无奈,愁也无用,少爷和少夫人不如就近寻个客栈歇息。大黑在此看行李,我守在站内探消息,保准误不了事。”

别无良策,宋崇德也只能如此。

烛光悠悠,鼠声吱吱,蚊鸣嗡嗡,夜阑人不静,宋崇德好伤情。

这是个因小站而设的小客栈。站小,栈更小,更简陋。一张双人床,一方木桌,两把木椅,四根竹杆挑起一顶黑黝黝的粗纱纹帐,便做上等客房。他的爱妻,不久前还是骄小姐的白媚,就蜷缩在这湿腻腻的床铺上,偎着他的胸脯,象只小牝鹿,静静地甜睡着。她象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孩,说她感谢列车的误点,问他感不感谢误点的列车?他说他不感谢,但感激——不管是列车的误点还是误点的列车。她泪流满面地扑进他怀里,嘤嘤地哭。他呆呆地拥抱她,亲吻安慰她。

空气有些闷热,偶而开过地火车的轰鸣声浑伟而低沉。

火车驰过时,大地震颤,她一惊一乍地,更加偎进他的胸窝。他抱着她阵烫阵寒的肌体,禁不住怜爱交集。她瘦骨儿一把,眼圈憔悴苍青,双颊苍白凹陷,蝴蝶状的妊娠斑纹在眼圈两腮此隐彼现,菊花会那个娇艳绝伦的女学生已脱她而去。只是那微阖的眸子,细密的睫毛,纤巧的鼻翼,白晢的颈项,纱衫半掩的酥胸,丰满膨起的乳房,依旧是使他撩魂动魄,他禁不住朝那诱人的乳窝轻轻地吻了一口。

她一个激凌,蓦地紧紧搂住他的脖劲颈。

“火车到了?”她睡眼惺松地惊问。

他摇摇头。

她顿时欢颜,偎着他,千种柔情,万种蜜意,似犊恋母,似蝶恋花,无限缱绻。

他却顿感凄楚,深深喟叹一声。

“唉,我不该省亲,更不该赋词求爱。”

她刹时呆傻,莫解他语出何故。

他满腹疚歉:“军人是不该儿女情长的……”

她嘴角抽搐,紧拢薄唇,强忍不使泪溢出来,晶莹的泪珠却憋不住,一点点快要迸出眼帘……

“害得你……”

她“哇”地放声大恸,一抽一噎,哭得伤情。

“你恨我吧……”

“我是恨你。”她任由涕泪交流,“恨你朝夕相伴,又讲薄情话;恨你我夫妻一场,却视若陌生。新婚燕尔尚如此,若过十年八载,还不知怎样生分。”

他没料到她会这样想,顿时哑然。歉疚复歉疚,激动复激动,更加怜爱地拥偎着她,两人消溶在造爱的烈焰中。

烛光悠悠,鼠声吱吱,蚊声如雷,夜阑人不静,宋崇德迷澄睡着了,白媚却再也无法阖眼。

窗外,响起风的呜咽声。须臾,吧哒吧哒的雨滴敲打着屋顶。风雨袭来,烛焰摇曳,烛泪潸潸,离情别愁又兀自袭上心头,禁不住思绪如麻,呆痴痴凝涕着昏睡中仍戚眉不展的崇德。

白家的三小姐哟,她的思绪飞回白莽塬那个闭塞的深宅大院。为攀贵亲,兄妹反目;菊花盛会,她恨不得爱不得;一阙“钗头凤”,峰廻路转,喜结连理,想起简值象场梦。

宋家的少夫人哟,她的身心忽又沉浸在缠绵情愫的旋流中。吟哦诗词,磋切书画,男贪女爱,形影不离,怀中的小生命又把他们更加紧密地联结在一起。谁知须臾对面,倾刻别离,心中一酸,两串泪珠“吧哒”掉下来,偏偏又掉在崇德脸上,将他懵懂惊醒。

白媚忙仄身拭泪,但怎能掩饰得了。

两人一时相视无语。

窗外的雨声愈来愈急,屋顶如金鼓击鸣。

“媚,有句话本不当讲,思忖再三,还是讲了好。此次大军南撤,并非一时进退的权宜之计,可能去而无返。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出生入死凶多吉少,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想见,若我有不测,你……”

“不……”她急骤地掩住他的嘴,泪珠不禁又夺眶而出,“你我既结连理,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决不二心。令出军门,我不怨你,无论到什么时候,我都等着你,我娘俩都等着你!”

宋崇德激情难抑,却无言一对,只是更加冲动地爱抚她。他的激情也感染着她,犹一朵在寒风中抖动的并蒂莲。

绵绵情须中,他拉过她的手,放在她隆起的小腹上,吃吃笑。

“你看,他跳得多欢实!给孩子起个名吧。”

宋崇德让她的稚气逗笑了。

“还不知是男是女,怎个起法。”

白媚娇嗔道:“不会起,还是你当爹的没本事。我想好了,不管是粗是俗,是男是女,都叫他(她)盼盼,我盼你早点回来,小骨肉也盼你早点回来。”说着说着,不禁又落下泪来。

宋崇德心中痛楚楚的虫噬一般。

“少爷,少爷!”

房门儿震响,响起红六急促地呼叫声:“南去的客车就要到了。”

两人一惊,但见晓风阵阵,旭日临窗,染得窗棂红洇洇的,那如鼓的雨擂早无了声迹。

崇德急忙忙爬起,披衣匆匆去帐房结清手续。白媚孤零零束整行装,整着整着,不觉又落下泪来。她扯下内衣一片白绫,咬破右手食指,就着熹微晨光,一字一顿地写道:

钗头凤(山在海在)

虎犬配,天地就,鹊桥黯合欢难度。秋恨短,时恨倏。

无际缱绻,红颜泪愁。忧!忧!忧!

缘非薄,世情恶,雨打栅棂难离舍。晓风泣,阳如火。

山在海在,锦书碧血。切!切!切!

写完低吟一遍,早已泣不成声,门外响起杂踏的脚步声,她忙拭尽泪痕,将血迹斑斑的白绫放入崇德的手提箱内。

此时,一声凄厉的汽笛声从北方的天际滚了过来。

本文配图来自于网络

牛垦简介

【作者牛书强,笔名牛垦,生于1948年12月12日,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编剧专业,曾在宝鸡市话剧团任编剧,现为宝鸡市艺术创作研究室专业作家,副研究员,《炎黄》杂志常务副主编。曾在省内外文学刊物发表《桃柳榆》系列中短篇小说三十余篇及数十篇散文、随笔等。在《剧本》、《新剧本》、《当代戏剧》等戏剧刊物发表大型剧本《情同骨肉》、电视连续剧文学剧本《秦穆公》、小品《猫腻》、《百元假钞》等十多部。作品曾在全国、省、市多次获奖,其中《猫腻》荣获中国剧协全国百优小品大赛一等奖;《百元假钞》荣获中国曹禺戏剧文学入围奖、北京市庆祝建国五十周年佳作奖。大型话剧《家贼》荣获陕西省戏剧创作一等奖,连续演出140余场,获陕西省文化厅嘉奖。系中国作家协会陕西分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陕西分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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