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文学】宋哲：【吃肉记趣】( 散文 )
吃肉记趣
文/宋哲
一
早年间，生活虽然贫穷，但每到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都要割上些肉，没有肉吃的年节简直就不是年节，至少说明你不会过日子，但却没谁笑话谁。“杨白劳穷得叮当响，还给喜儿扯二尺红头绳哩！”这是我叔表兄、村支书的话。他披着一件绽开花的烂梆梆棉袄，在村里来回转着，逮住一个就催人家说：“肉票我给。赶明儿上街，给娃割二斤肉，把年过下场！”他的话就是圣旨，即便你吃了上顿没下顿，也不敢违拗，不然决算分粮时要扣你钱款。他的革命自觉性是说一不二的。“没钱？还不快些借去，磨蹭啥！”那家的娃娃就眼巴巴地跟在娘亲老子后面打转转，一脸的委屈和无奈，还有夹杂着父母动心，突然将肉买回来的期盼。这权威能将肉逼到农家锅里，对娃娃而言是莫大的幸福。一年四季，清汤寡水的日子过得人都发霉长毛了！过年过节，吃顿肉，喝口汤算没白活一场。有这思想，还不快去集上割肉，眼看到了年根，再晚就跟背集了！
其实，我表哥支书的肉还没着落哩。听他这么悲天悯人的一咋呼，好像大家都吝啬到不愿意吃肉似的。有些人挨了训，脸上挂不住，还真怕支书耍手段，就赶紧从那肋子骨上硬是卸下两个钱，牙一咬上街去了。人都上街办年货去了，表哥支书却真正犯愁了。他家人丁兴旺，大小七八口，滴水成冰的冬天，一个娃儿都不去外面疯玩，都赤身躺在炕上睡觉。不是不想去疯，没衣服穿，出不了门呀！饭，一天三顿合成两顿，吃肉就比谁都作难。
那时，毛主席的指示“猪多、肥多、粮多”用石灰水大字刷在墙上，文件传达下来，村上要求家家户户养猪。表哥支书蹲在人家院子里，看着你砌好猪圈，抱进猪崽，否则不分你饲料地。猪进了圈“哼唧”着，还没等得长大，上面派购任务就下来了。表哥支书就站在全村最高处发布通告：“年前挨家挨户，都把猪交到公社的收购站去，保障城乡居民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交猪政府发肉票！”后来养猪的一看，干打雷不下雨，分猪饲料地的事没影星，说是占用基本农田不能分。表哥支书的脸就臊成猪尿脬。猪长膘要吃饲料，人劳动要吃粮食，两相比较，没能力的干脆不养了。养不起一窝得养一只，要不没法完成派购。交猪时按斤两给你折算肉票，没肉票就买不来食品站的平价肉，只能到集上买黑市，多数人就不吃或少吃了。这方面表哥支书是慷慨大方的，他把攒下的、自己无法用掉的肉票、布票会毫不犹豫地送人。有念他好的，正月里第一碗臊子面会端给他吃，他端着碗，旁边围一圈娃娃，喂你一口，挑他一筷，最后剩一碗底汤，他喝一口，老婆喝一口，算是尝了荤腥，过了大年。
别看他威风八面的，操心的净是别人的事，其实他过得比谁都苦、都恓惶。年三十晚上，母亲打发我给端了碗萝卜烩菜，上面苫了几片肉，馋的娃娃不住地流口水。这个刚强的汉子眼里流出来的却是泪水。
二
用乡下话说，我父亲是公家人，吃商品粮的，在镇上的供销社里当店员。有工资，有全国通用粮票，平常都能吃肉喝酒，过年更不在话下。
果然，腊月的一天，父亲推着自行车回来了，车把上就吊着一嘟噜肉，膘厚的有二指宽，还有一只猪头拴在后座上，十分的张扬，惹得几个娃儿跟在旁边看热闹。
村里人说话大多是想当然，在小镇上没有一官半职或是一点权威，吃肉喝酒的事哪能轮上你。我家有派购任务，有肉票，割几斤肉自然不成问题。提个猪头或一副下水就不那么容易了。多少年了才看见父亲第一次提回猪头，那家伙硬梆梆的，闭着眼睛，支棱着耳朵，蹶着嘴巴，皱褶深处簇着黑黑的毛，被父亲挂在院中的苹果树上。几个娃娃见大人不防备，就用指头戳猪的嘴、眼，揪猪的耳朵。我就厉声吓唬：“快拿开手，小心叫猪咬了！”娃儿们就嘻嘻笑着把手藏到身后。母亲听到后呵斥我：“让他们看，别把娃娃吓出病了！”正笑闹着，我家的花猫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下子就蹦到猪头上面去，张牙舞爪的“喵喵”叫着，似要将猪头据为己有。我赶紧抄起笤帚去轰，猫一跳，挂猪头的树枝断了，猪头“哗啦”一声掉进树下的猪食槽里，宛如活猪吃食的样子，逗得一院人呵呵着直乐。父亲见状，将猪头扣进一只竹筛下，上面压了块石头。娃儿们散了，那只花猫却不依不饶地和猪头纠缠上了，一会儿用爪子抓挠，一会儿吹胡子瞪眼，上蹿下跳。直到母亲喂它块囊囊肉，它才善罢甘休。
得了空，父亲镊子拔毛，刀削斧砍，将猪头收拾干净，一劈两半，团进锅里。水一开，猪嘴猪耳上下翻滚，就有浓烈的香气氤氲开来。二婶立马隔着窗子递出话来：“他大伯，继军媳妇打坐上月子，一直没奶，你给寻两猪蹄，给娃下下奶！”话音刚落，村里有名的快嘴胡凤蓮寻上门来，身子还在街门外，话已响到院子里：“我说他叔，今儿无论如何得给我老小寻根猪尾巴，都五岁了，涎水流的止不住。大夫说要啃猪尾巴哩！”还没等父亲回话，胡凤莲又吧嗒开了：“谁不夸你是老好人，就借方便给弄个！”这俩人弄的父亲哭笑不得，缓过一口气，父亲才说：“你把我看的太大了，我哪有这种本事，是人家食品站站长吃不赢，让我一个。”胡凤莲和二婶同时“哦”了一声，露出失望的表情。胡凤莲扭着胯出门时，翻着眼睛说：“当你是一条龙哩，才是条虫啊。白费唾沫了！”
此后，不知胡凤莲通过什么门子买到了猪尾巴，我跟娃儿们玩时看见他儿子手里攥根猪尾巴，时不时塞进流着涎水的嘴巴里吮几下，拿出来时漾出的涎水又扯线线往下掉，好像比不啃猪尾巴时流得更多了。胡凤莲不知是讥刺还是显摆，高喉咙大嗓子地说：“有工作就了不起了？离了谁还不活人了，我娃照样有猪尾巴啃！”又把娃儿拉到跟前，夹进大腿里，撩起衣襟，擦擦鼻涕涎水：“我娃你慢慢啃，长大了咱当县长，吃红烧肉、杠子馍，馋死有些人！”那娃儿滴溜着身子，狠狠地将猪尾上一块皮啃下来，跳着欢快的步子又和我们玩开了。
二婶给媳妇催奶的猪蹄始终没买来，也不再求父亲帮忙，好像对吃荤没什么欲望。继军媳妇奶头上吊着娃儿，出来进去的忙家务，那娃儿也不哭，不知吃饱没吃饱。有一天中饭时，继军媳妇端只碗找到母亲，毫不客气地说：“大娘，我娘看他外甥来了，给挖一疙瘩臊子，做顿面吃！”母亲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给挖了。那是我们一年半载也吃不上的一疙瘩肉呢！
从此，二婶到我家借东西就频繁了，今儿倒一勺子油，明儿讨一碗白面。父亲割了肉回来，我们还没吃到嘴里，继军媳妇就抱着娃儿站在我家厨房门口了。神情是那样的坦然，好像我们欠了她的，肉熟了就必得挖一勺给她。母亲稍有不悦，二婶一家先拉下脸子，儿媳的嘴就冒出话来：“你们吃肉，别人也得喝口汤吧，别把事做绝了！”
这肉吃的多么窝囊啊！之后，父亲不再割肉，大家一块儿受穷，才变得相安无事。
文中插图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
宋哲，职员。陕西宝鸡人。在报刊杂志、网络平台发表过杂谈、散文、小说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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