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宗教最近的时刻

对宗教生发兴趣大约是在初中的时候,源自霍桑的《教长的黑面纱》。

那篇寓言式的短篇小说并没有明示教长的罪,只是呈现了他自英俊青年至耄耋暮年,即使众叛亲离被隔绝于温暖的关怀与世俗的欢乐之外,也始终坚守的赎罪方式——一辈子以黑纱覆面,在众人的猜忌、躲避当中惩罚自己。

虽然他的罪在青年时代就已经死无对证。

这种个人选择的坚定性和悲怆度深深打动了我。要知道,这种境地不是被设置被强加于一个素来为人鄙夷的个体身上,而是一个前半生广受尊敬和爱戴的人做出的自主选择:由山巅自沉泥沼。

我猜,这就是信仰的力量吧?

之后一直从艺术作品当中、口耳相传渠道了解,一鳞半爪,对宗教信仰的好奇心虽然常在,却始终不及少年时的触动那样直击灵魂。

直到2017年迁居香港。香港是一座宗教氛围相当浓郁的城市。教会及各宗教团体出资设立的学校比例高于公立学校,孩子从幼儿园开始接受宗教教育,到小学除了一日几次的祈祷,更专设圣经必修课。小豹子一年级读了几个月,说起耶稣的亲戚已经如数家珍,比念叨自家亲戚频率高多了。

随之而来的问题也越来越让人招架不住。可是,面对孩子晶亮的眼睛,受唯物主义理论影响多年的我无论如何也没法告诉她: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耶稣创造出来的。

也曾周日上午全家穿戴整齐去教堂,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教友非常热情、友善,牧师非常平易近人,家长和孩子的宗教活动都有专人安排妥当,旁边还有品类丰富、供人随意取用的免费茶点和饮品。每当琴声起,圣歌被各不相同的嗓音共同唱响的时候,我常感到有热泪涌向眼眶,满心里又是激扬阔大,又是宁静、安和。

可是一听布道,脑子里就警铃大作。

牧师说“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主,你只需要听主安排”,牧师说“有一个人罹患绝症将死,他发愿若天假时日,必行皈依,果真霍然而愈”……听这些实在令我如坐针毡。

于是下周日下下周日再不肯去。

却不停路遇教友,殷殷垂询缘由,那些坦白关切的眼神让人没法说出“我不相信”这四个字,只好被迫扯了许多谎。

也曾询问信教的朋友。是真的想知道“这要我怎么相信”,而不是存心冒犯。朋友说,也许是信仰和我之间的缘分还没有到,当人身陷绝境,或因缘际会之时,往往会离世俗远一点,离神近一点。也有朋友说,当人把自己放低,听神指引,会发现人生变得简单,进而获得身心的大宁静。

我留着这些话,却依旧在茫然迷雾中踟蹰。我不是不知道无数先哲、伟人、科学家在人生的某一个阶段,顿悟皈依——孜孜以求了一辈子想要探明真相,最终发现所谓“真相”永远是相对的,终极真相也许正是最大的虚妄。转身下拜,将心交付神明,一念放下世间所有执着,从此海阔天空。

我和他们的智慧简直没有可比性好吧。我越是想要知道宗教是什么,越发现自己愚妄不堪。更要命的是,深知自己的愚妄而依旧无法相信,一味执着。我万分悲伤地发现:自己是羊群当中最执迷不悟、死倔死倔的一只。

可是,我就是想不通:人生这么短,这么难,这么宝贝,我怎么能允许任何其他力量来为我做主?我怎么能允许自己被那强大的、智慧的、先知先觉的存在指引,少走一些弯路,少体验了自己分内的悲伤沮丧郁郁甚至绝望?那些本都该是属于我的呀!

有这么多的内心戏,神不放弃我也难。

《教宗的承继》并不是奥斯卡获奖影片,我急着找来看,是因为对安东尼·霍普金斯毫无抵抗力。这部影片讲述了教宗本笃十六世辞去职务,将权力移交给自己最严厉的批评者、政见不同的枢机主教贝尔格里奥的真实事件。

两个最接近上主的男人在梵蒂冈的围墙之内,向对方坦承自己早年的罪愆, 在彼此的见证下向上帝忏悔的一幕,和霍桑小说中戴着黑面纱的教长形象隔着三十年光阴重叠在一起,让我那一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强烈感召。 

作为十亿教众之首的教宗,本笃十六世的退位,意味着放弃了极大的权力和极高的尊崇;而把权力移交给这样一位继任者,则无异于自承过失——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决定。

当他们低下白发苍苍的头,不矫饰不润色也绝不试图遮掩这一生的罪——哪怕这罪并不为人所知——再抬起头来,已经是一个焕然一新的人,拥有了至高无上的平静。

那是我这一生中,离宗教最近的时刻。

这个时刻,是彻底的坦白,是疼痛万分的剥落,是主动选择的放弃。

我忽然明白,这就是我心目中一直在寻觅的信仰——不是求主赏赐恩宠,也不是归主以无上荣光。

我相信,那一刻是人性而不是神性的光辉显现,而人类的光辉正是由人这渺小卑微又愚妄的心底有所领悟而向外散发的——并不是被神明外来照耀的。

我相信,个体的人和整体的人类一样,在初期追求更高更快更强更美更聪明更富有更自由,但是更深的寻求最终会无限趋向更洁净与更安宁。

也许,这种内心的深层需要并不是只能通过皈依某一种宗教来实现?

近来读松浦弥太郎的《100个基本》,第4条是“不对过去说谎”。在以“日本生活美学家”闻名于世的松浦先生看来,人往往会想要“稍稍调整”过去的故事,反正“谁也没法去验证,小小的谎言也不会被揭露”。但是——“正因如此,才罪恶深重”。

我想,也许像这样一些小小的、为自己设立的生活准则,正是通往洁净与安宁的一级级阶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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