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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人将它抱回家的时候，没有征求男主人的意见。但因为女主人的强势，因此它可谓“强势入驻”。其实它才满月，是只泰迪犬，只有女主人的棉拖鞋那么大。女主人用羊奶喂它，吃饱之后像个淘气的孩子。它喜欢追咬鞋子，为了不使它追咬自己的脚后跟，男主人只好抛出一双旧鞋子让它磨牙，以物质换和平。它不知疲倦地啃鞋，将此当作一种功课，快乐地学习。几个月后，那双旧鞋无法再穿光荣退役，而它的牙齿却日见锋利。主人晚饭后，它尽情发挥宠物娱人的作用，在客厅狼奔豕突。它像一个赛车手，急转急冲，在光滑的地板摩擦，样子十分滑稽。但它非常认真，是认真地在搞笑，就不单是滑稽，而是幽默了，看着比某些喜剧演员高明多了。就像任何事情都有副作用一样，这个事情的结果是敏捷了身手，而爪子无从打磨。它很聪明乖巧，知道主人的客厅地板和卧室木地板都不可损坏，就在规定时间——晚饭前，规定地点——卫生间墙角，对着地板砖缝抓挠，打磨爪子。对于这种双规的做法，男主人认为是触类旁通，是要赏一根香肠吃。这对于它，不啻于一顿大餐，渐渐养成了在小卫生间门口的地垫上吃的习惯。而屙尿由最初的随地大小便，到养成在大卫生间门口的地垫上解决的习惯，表明它已度过了幼儿期，也表明它认识到吃饭事小、卫生事大，更表明它的价值观逐渐形成：一切以主人的好恶为准绳，且男主人、女主人都是主人，一视同仁。这是一个拼的时代，爱拼才会赢，拼颜值、拼学历、拼爹，反正各种拼。它所拼的先天条件只有颜值，两只黑眼珠圆溜溜，黑鼻头远看像一粒黑扣子，宠物店修剪的绒球脑袋，两只毛绒绒的耳朵像披肩发，跑起来飘逸灵动。一身金黄的体毛像绒毛玩具，最可爱的是打小被打结的尾巴，摇起来应了一个词——摇尾乞怜。这都是本色出演，从来不装，装蒜、装正经、装可爱什么的。女主人对待它像对待孩子一样无微不至，狗窝、狗粮、狗尿盆、狗衣服等等，样样配齐。但它与主人熟了之后，恃宠而骄，蹬鼻子上脸，每天早上用舌头舔主人的脸，提供叫醒服务，借此夜宿主人身旁。主人用餐时，扒住主人的腿，用可怜的小眼神望着。女主人说狗吃了人吃的东西会长泪痕，并且对狗的生长发育也不好，但后来抵挡不住这种小眼神，开始喂人食。至此，狗窝基本不睡、狗粮基本不吃、狗尿盆基本不用、狗衣服基本不穿，争取了基本的权利。它生为一只宠物犬，实现了从动物界向人界的跨界。小尾巴用绳子打个结，部分坏死后只留个小尾巴尖。胎毛长长后，脑袋被修剪成球状。符合了人的审美之后，它明白一个道理：跨界是跨越，是上升到人的层次，就要切实为人类服务，没有回头路了。人按照自己的意志改造它，它迎合这种想法，那么天下太平，否则鸡飞狗跳。遛狗时间，是主人的散步时间，也是它的放风时间。它撒欢似地跑，遇见同类互相嗅着。“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爱情。”主人往往横加干涉，在自己追求自由的时间限制它的自由，极不人道。它回到家，趴在客厅的飘窗边，遥望外面的世界，一种相思涌上心头。它陷入忧伤，这时候它属于自己，不属于任何人。当它肚子饿的时候，就忘却了忧伤，因为生存是第一位的，也是最现实的。它又明白一个道理：可以忘记出身，但不能忘记身份。它有灵敏的听觉和嗅觉，楼道里稍有动静，不管是在床上睡觉，还是卧在沙发上，立刻奔至门前吠叫。虽然个子小，但大狗叫，小狗也要叫。这不是自不量力，而是要尽到效忠主人的责任，有担当，有作为。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它在主人坐着的时候卧在腿上，躺着的时候趴在身边，伫立远眺的时候蹲在脚边。至少，在主人不愿被打扰的时候，它也要看到主人。不然心里就会没着没落，焦躁不安，发出委屈的微弱的“嗷——”，尾音越来越弱，“凄凄不似向前声”。它像主人一样热爱上了旅行。主人将它装在一只狗狗专用旅行包里，混进一些开放的景区。虽然不能面朝大海，但大多是在春暖花开的季节。它流连戏蝶，自在地跑在主人身前身后，欢喜得像个孩子。主人开车上路的时候，摇下车窗显出一道缝，它一任风吹得毛发飘动，却只顾张口吐舌，吸风饮露，飘飘欲仙。等红绿灯的时候，它发现隔过一个车道的车后座窗玻璃上也趴着一只小狗，更是兴奋地大叫，呼朋引伴。夹在中间车道的司机很是通情达理，知道自己挡住了它们的视线，主动将车后退一些，方便两侧车道里的狗狗交流。男女主人陷入了长期冷战，它成了出气筒，终日被关在家里。它已经丧失了享受生活的权利和探寻生活意义的激情，渐渐变得忧郁。它知道忧郁的结果有两条：一是崩溃，一是痊愈。它要突出忧郁生活的重围，寻找到出口。一次它趁着主人下楼倒垃圾，钻出大门，怕迎头相遇，就逆着向上，顺着楼道爬到顶楼。还是初夏，就有些燥热了，家家都是只关着防盗门。它看到三楼的夫妻正在吵架，甚者动起手来；四楼的主人没在家，只有一个老太婆坐在床边发呆；五楼的家里因为昨天失火被烧得一片狼藉，现在正在整理东西；六楼的主人因为直肠癌做过手术刚两个月，在家休养，看起来形销骨立。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它觉得并非只有自己不幸，又重拾生活的信心，况且它也不敢保证离家出走就会迎来美好的生活。它被主人联手找回并没有受到斥责，反而是抚慰。这让它明白适度的任性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会哭的孩子有人抱。而且另一个意想不到的效果是，主人因为它而捐弃前嫌，结束冷战。这让它更加认识到自己的价值：它是男、女主人之间的台阶、粘合剂、中间地带，不可或缺。有了这个台阶，他们有借口妥协，而能平等地相处；有了这个粘合剂，可以化解他们之间的矛盾，而能和谐地生活；有了这个中间地带，他们之间有了距离，而距离产生美，防止审美疲劳。发现自己的价值，就寻到了生活的意义，可以有尊严地活着，这是它与人类共同的追求。至此生活的诗意显露出来，它更加认识到生活不只有狗，且还有诗和远方。主人没事的时候会训练它，以美食引诱它直立行走。直立行走是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看来是它进化的开始。主人渐渐增加科目，训练它直立行走、原地转圈、捡拾东西、跳障碍物。它只是一岁大的幼犬，课业负担却已不堪重负。主人以训练它而取乐，还美其名曰“为它的未来着想”，自私与虚伪可见一斑。还以在客人面前让它展示才艺为荣，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它的付出之上。主人获得赞美，它获得一根肉骨头，看起来各取所需，公平合理。但直立行走后它的眼界开阔了，觉得主人得到的是精神愉悦，它得到的仅是物质利益。这很不公平，它应该有更高的追求平等的权利。但主人喂它肉骨头时，抚摸着它金黄的毛发，用眼神告诉它：物质利益最现实。它啃着肉骨头，并不对主人摇尾巴，显出卑微的神态。相反，它在遛弯时见识过主人碰到上司时唯唯诺诺的样子。它有些迷惑了：它在努力直立行走，主人却在俯首帖耳。主人领它去大沙河游玩，带有帐篷和渔具、炊具，一应俱全。他们沿着步道走向河滩，路遇野狗向它嘶吼，它惊慌地躲在主人脚边。它是有身份的狗——宠物犬，离不开主人的宠爱和保护，作为代价，它需要撒娇、卖萌、献殷勤，但心有不甘。现在看来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危险会降临，所以忠诚于主人是必须的。又因为一旦失宠，便一无所有。主人在河滩搭好帐篷，它欢快地围着帐篷跑来跑去。但因为河滩太空旷，怕它乱跑，就给它拴牢绳子。自由都是相对的，出来游玩就是一种自由，但不能没有限制，因此没有绝对的自由。主人坐在河边钓鱼，旭日脉脉水悠悠，享受着一份闲情逸致。它没有那份雅好，只能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这份欢乐很实在，很世俗。但作为主人，不能求全责备，它不过是一只俗世的生命，想获得一份俗世的欢乐而已。女主人同男主人发动冷战，祭出中医的四大法宝：望闻问切。不过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不闻不问，不望不关切，视若无物之阵。女主人活得潇潇洒洒，生活安逸。男主人则活得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双方各不相让，坚壁清野。在这样的阵中，穿梭往来的唯有它。女主人视它若玩物，娱乐身心，但要忍受喂食、铲屎、洗尿垫这些俗务的折磨。索性放它到敌方阵中拉屎撒尿，只将撒欢陪伴留给自己，岂不更好？男主人视它若宠物，是灵魂伴侣，抚摸拍打，抱起对视，贴面贴心，而且并不以铲屎、洗尿垫为折磨。但这个度实难把握，它往往给女主人的是吃喝拉撒的俗务，而将万般柔情给了男主人。由此观之，它真是一个灵物，因为它折磨安逸的人，而安慰受折磨的人。万物皆有灵，百人百般性。有钱者任性，豪掷百万美金送女儿留学；无钱者认命，父亲怀抱受伤的儿子卧于街头，流露无助的眼神。高知女性坐于奔驰车盖，就算曝光也要向法律讨个说法；拜金少女坐在宝马车里，即使哭泣也不愿坐在自行车后展露笑容。年轻的消防员为扑灭森林大火而献身；知名艺人因吸毒而曝光。《都挺好》直击家庭和亲情诸多痛点而虐心；《黄金瞳》以传奇探险而吸睛。男主人通过新闻观察世界；女主人通过追剧了解世界。人的世界有太多的光怪陆离，它睁着无辜的小眼睛，一脸茫然。但它可以通过主人的情绪变化感知世界，这种情绪像病毒一样传染给了它，使它时而兴奋，时而沉郁。这个时候，它会蹲坐在窗前，仰望无尽的夜空浮想联翩。思考的它是深沉的，思想的灵物是睿智的。而当它神思困倦的时候，就匍匐在主人的脚边闭目养神，侧耳倾听这人世的繁华。
作者简介：宋可望，河南省作协会员，在《花城》等刊物发表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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